“二老,二老,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你先前不是说到那个——你做傻子的事情吗?你并不傻,别人方当真为你那歌弄成傻相!” 那年青人虽站定了,口中却轻轻的说:“得了够了,不要说了。” 老船夫说:“二老,我听说你不要碾子要渡船,这是杨马兵说的,不是真的打算吧?” 那年青人说:“要渡船又怎样?” 老船夫看看二老的神气,心中忽然高兴起来了,就情不自禁的高声叫着翠翠,要她下溪边来。可是事不凑巧,不知翠翠是故意不从屋里出来,还是到别处去了,许久还不见到翠翠的影子,也不闻这个女孩子的声音。二老等了一会看看老船夫那副神气,一句不说,便微笑着,大踏步同一个挑担粉条白糖货物的脚夫走去了。 过了碧溪岨小山,两人应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竹林走去,那个脚夫这时节开了口: “傩送二老,我看那弄渡船的神气,很欢喜你!” 二老不作声,那人就又说道: “二老,他问你要碾坊还是要渡船,你当真预备作他的孙女婿,接替他那只破渡船吗?” 二老笑了,那人又说: “二老若这件事派给我,我要那座碾坊。一座碾坊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三斗糠。” 二老说:“我回来时和我爹爹去说,为你向中寨人做媒,让你得到那座碾坊吧。至于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的为人弯弯曲曲,不索利,大老是他弄死的。” 边城一七(2) 老船夫见了二老那么走去了,翠翠还不出来,心中很不快乐。走回家中看看,原来翠翠并不在家。过一会,翠翠提了个篮子从小山后回来,方知道大清早翠翠已出门掘竹鞭笋去了。 “翠翠,我喊了你好久,你不听到!” “做什么喊我?” “一个人过渡,……一个熟人,我们谈起你,……我喊你你可不答应!” “是谁?” “你猜,翠翠。不是陌生人,……你认识他!” 翠翠想起适间从竹林里无意中听来的话,脸红了,半天不说话。 老船夫问:“翠翠,你得了多少鞭笋?” 翠翠把竹篮向地下一倒,除了十来根小小鞭笋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 老船夫望了翠翠一眼,翠翠两颊绯红跑了。 边城一八(1) http://book.sina.com.cn2005年08月02日00:00新浪读书 日子平平的过了一个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么份长长的白日下医治好了。天气特别热,各人皆只忙着流汗,用凉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么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阳的一面去午睡,高处既极凉快,两山竹篁里叫得使人发松的竹雀,与其他鸟类,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梦里尽为山鸟歌声所浮着,做的梦便常是顶荒唐的梦。 这不是人生罪过。诗人们会在一件小事上写出一整本整部的诗,雕刻家在一块石头上雕得出的骨血如生的人像,画家一撇儿绿,一撇儿红,一撇儿灰,画得出一幅一幅带有魔力的彩画,谁不是为了惦着一个微笑的影子,或是一个皱眉的记号,方弄出那么些古怪成绩?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头,不能用颜色,把那点心头上的爱憎移到别一件东西上去,却只让她的心,在一切顶荒唐事情上驰骋。她从这分稳秘里,便常常得到又惊又喜的兴奋。一点儿不可知的未来,摇撼她的情感极厉害,她无从完全把那种痴处不让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说一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实上他又却是个一无所知的人。他明白翠翠不讨厌那个二老,却不明白那小伙子二老近来怎么样。他从船总处与二老处,皆碰过了钉子,但他并不灰心。 “要安排得对一点,方合道理,一切有个命!”他那么想着,就更显得好事多磨起来了。睁着眼睛时,他做的梦比那个外孙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阔。 他向各个过渡本地人打听二老父子的生活,关切他们如同自己家中人一样。但也古怪,因此他却怕见到那个船总同二老了。一见他们他就不知说些什么,只是老脾气把两只手搓来搓去,从容处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个死去的人,却用一个凄凉的印象,镶嵌到父子心中,两人便对于老船夫的意思,俨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发下去。 明明白白夜来并不作梦,早晨同翠翠说话时,那作祖父的会说: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个好不怕人的梦!” 翠翠问:“什么怕人的梦?” 就装作思索梦境似的,一面细看翠翠小脸长眉毛,一面说出他另一时张着眼睛所做的好梦。不消说,那些梦原来都并不是当真怎样使人吓怕的。 一切河流皆得归海,话起始说得纵极远,到头来总仍然是归到使翠翠红脸那件事情上去。待到翠翠显得不大高兴,神气上露出受了点小窘时,这老船夫又才像有了一点儿吓怕,忙着解释,用闲话来遮掩自己所说到那问题的原意。 “翠翠,我不是那么说,我不是那么说。爷爷老了,糊涂了,笑话多咧。” 但有时翠翠却静静的把祖父那些笑话糊涂话听下去,一直听到后来还抿着嘴儿微笑。 翠翠也会忽然说道: “爷爷,你真是有一点儿糊涂!” 祖父听过了不再作声,他将说“我有一大堆心事”,但来不及说,恰好就被过渡人喊走了。 天气热了,过渡人从远处走来,肩上挑得是七十斤担子,到了溪边,贪凉快不即走路,必蹲在岩石下茶缸边喝凉茶,与同伴交换“吹吹棒”烟管,且一面与弄渡船的攀谈。许多天上地下子虚乌有的话皆从此说出口来,给老船夫听到了。过渡人有时还因溪水清洁,就溪边洗脚抹澡的,坐得更久话也就更多。祖父把些话转说给翠翠,翠翠也就学懂了许多事情。货物的价钱涨落呀,坐轿搭船的用费呀,放木筏的人把他那个木筏从滩上流下时,十来把大招子如何活动呀,在小烟船上吃荤烟,大脚婆娘如何烧烟呀……无一不备。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