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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散文集

时间:2010-01-18 14:40散文来源:散文在线 散文作者: 散文在线点击:
        

【萧红简介】:萧红中国常见名。现代著名女作家萧红,1933年与萧军自费出版第一本作品合集《跋涉》。在鲁迅的帮助和支持下,1935年发表了成名作《生死场》(开始使用笔名萧红)。1936年,为摆脱精神上的苦恼东渡日本,在东京写下了散文孤独生活》、长篇组诗《砂粒》等。1940年与端木蕻良同抵香港,之后发表了中篇小说《马伯乐》和著名长篇小说《呼兰河传》。 有同名者。 
   萧红部分散文集:

1、 中秋
  
  记得青野送来一大瓶酒,董醉倒在地下,剩我自己也没得吃月饼。小屋寂寞的,我
  读着诗篇,自己过个中秋节。
  我想到这里,我不愿再想,望着四面清冷的壁,望着窗外的天。云侧倒在床上,看
  一本书,一页,两页,许多页,不愿看。那么我听着桌子上的表,看着瓶里不知名的野
  花,我睡了。
  那不是青野吗?带着枫叶进城来,在床沿大家默坐着。枫叶插在瓶里,放在桌上,后来枫叶干了坐在院心。常常有东西落在头上,啊,小圆枣滚在墙根外。枣树的命运渐渐完结着。晨间学校打钟了,正是上学的时候,梗妈穿起棉袄打着嚏喷在扫偎在墙根哭泣落叶,我也打着嚏喷。梗妈捏了我的衣裳说:“九月时节穿单衣服,怕是害凉。”
  董从他房里跑出,叫我多穿件衣服。
  我不肯,经过阴凉的街道走进校门。在课室里可望到窗外黄叶的芭蕉。同学们一个跟着一个的向我问:
  “你真耐冷,还穿单衣。”
  “你的脸为什么紫色呢?”
  “倒是关外人……”
  她们说着,拿女人专有的眼神闪视。
  到晚间,嚏喷打得越多,头痛,两天不到校。上了几天课,又是两天不到校。
  森森的天气紧逼着我,好象秋风逼着黄叶样,新历一月一日降雪了,我打起寒颤。开了门望一望雪天,呀!我的衣裳薄得透明了,结了冰般地。跑回床上,床也结了冰般地。我在床上等着董哥,等得太阳偏西,董哥偏不回来。向梗妈借十个大铜板,于是吃烧饼和油条。
  青野踏着白雪进城来,坐在椅间,他问:“绿叶怎么不起呢?”
  梗妈说:“一天没起,没上学,可是董先生也出去一天了。”
  青野穿的学生服,他摇摇头,又看了自己有洞的鞋底,走过来他站在床边又问:“头痛不?”把手放在我头上试热。
  说完话他去了,可是太阳快落时,他又回转来。董和我都在猜想。他把两元钱放在梗妈手里,一会就是门外送煤的小车子哗铃的响,又一会小煤炉在地心红着。同时,青野的被子进了当铺,从那夜起,他的被子没有了,盖着褥子睡。
  这已往的事,在梦里关不住了。
  门响,我知道是三郎回来了,我望了望他,我又回到梦中。可是他在叫我:“起来吧,悄悄,我们到朋友家去吃月饼。”
  他的声音使我心酸,我知道今晚连买米的钱都没有,所以起来了,去到朋友家吃月饼。人嚣着,经过菜市,也经过睡在路侧的僵尸,酒醉得晕晕的,走回家来,两人就睡在清凉的夜里。
  三年过去了,现在我认识的是新人,可是他也和我一样穷困,使我记起三年前的中秋节来。
 2、烦扰的一日  
  他在祈祷,他好像是向天祈祷。
  正是跪在栏杆那儿,冰冷的,石块砌成的人行道。然而他没有鞋子,并且他用裸露的膝头去接触一些冬天的石块。我还没有走近他,我的心已经为愤恨而烧红,而快要胀裂了!我咬我的嘴唇,毕竟我是没有押起眼睛来走过他。
  他是那样年老而昏聋,眼睛似是已腐烂过。街风是锐利的,他的手已经被吹得和一个死物样。可是风,仍然是锐利的。我走近他,但不能听清他祈祷的文句,只是喃喃着。
  一个俄国老妇,她说的不是俄语,大概是犹太人,把一张小票子放到老人的手里,同时他仍然喃喃着,好像是向天祈祷。
  我带着我重得和石头似的心走回屋中,把积下的旧报纸取出来,放到老人的面前,为的是他可以卖几个钱,但是当我已经把报纸放好的时候,我心起了一个剧变,我认为我是最庸俗没有的人了!仿佛我是作了一件蠢事般的。于是我摸衣袋,我思考家中存钱的盒子,可是连半角钱的票子都不能够寻思得到。老人是过于笨拙了!怕是他不晓得怎样去卖旧报纸。
  我走向邻居家去,她的小孩子在床上玩着,她常常是没有心思向我讲一些话。我坐下来,
  把我带去的包袱打开,预备裁一件衣服,可是今天雪琦说话了:“于妈还不来,那么,我的孩子会使我没有希望。你看!我是什么事也没有作,外国语不能读,而且我连读报的趣味都没有呀!”
  “我想你还是另寻一个老妈子好啦!”
  “我也这样想,不过实际是困难的。”
  她从生了孩子以来,那是五个月,她沉下苦恼的陷阱去。唇部不似以前有颜色,脸儿皱绉。
  为着我到她家去替她看小孩,她走了,和猫一样蹑手蹑脚地下楼去了。
  小孩子自己在床上玩得厌了,几次想要哭闹,我忙着裁旗袍,只是用声音招呼他。看一下时钟,知道她去了还不到一点钟,可是看小孩子要多么耐性呀!我烦乱着,这仅是一点钟。
  妈妈回来了,带进来衣服的冷气,石面跟进来一个瓷人学的,缠着两只小脚,穿着毛边鞋子,她坐在床沿,并且在她进房的时候,她还向我行了一个深深的鞠躬礼。我又看见她戴的是毛边帽子,她坐在床沿。
  过了一会,她是欣喜的,有点不像瓷人:“我是没有作过老妈子的,我的男人在十八道街开柳条包铺,带开药铺……我实在不能再和他生气,谁都是愿意支使人,还有人愿意给人家支使吗?咱们命不好,那就讲不了!”像猜谜似的,使人想不出她是什么命运。雪琦她欢喜,她想幸福是近着她了,她在感谢我:“玉莹,你看,今天你若不来,我怎能去找这个老妈子来呀!”
  那个半老的婆娘仍然讲着:“我的男人他打我骂我,以先对我很好,因为他开柳条包铺,要招股东。就是那个入二十元钱顶大的股东,他替我造谣,说我娘家有钱,为什么不帮助开柳条铺呢?在这一年中,就连一顿舒服饭也没吃过,我能不伤心吗!我十七岁过门,今年我是二十四岁。他从不和我吵闹过。”她不是个半老的婆娘,她才二十四岁。说到这样伤心的地方,她没有哭,她晓得做老妈子的身份。可是又想说下去。雪琦眉毛打锁,把小孩给她:
  “你抱他试试。”
  小孩子,不知为什么,但是他哭,也许他不愿看那种可怜的脸相?雪琦有些不快乐了,只是一刻的工夫,她觉得幸福是远着她了!过了一会,她又像个瓷人,最像瓷人的部分,就是她的眼睛,眼珠定住,我们一向她看去,她忙着把珠活动一下,然而很慢,并且一会又要定祝“你不要想,将来你会有好的一日……”“我是同他打架生气的,一生气就和个呆人样,什么也不能做。”那瓷人又忙着补充一句:“若不生气,什么病也没有呀!好人一样,好人一样。”
  后来她看我缝衣裳,她来帮助我,我不愿她来帮助,但是她要来帮助。
  小孩子吃着奶,在妈妈的怀中睡了!孩子怕一切音响,我们的呼吸,为着孩子的睡觉都能听得清。雪倚更不欢喜了,大概她在害怕着,她在计量着,计量她的计划怎样失败。我窥视出来这个瓷器的老妈,怕一会就要被辞退。
  然而她是有希望的,满有希望,她殷勤地在盆中给小孩在洗尿布。
  “我是不知当老妈子的规矩的,太太要指教我。”她说完坐在木凳上,又开始变成不动的瓷人。
  我烦扰着,街头的老人又回到我的心中;雪琦铅板样的心沉沉地挂在脸上。
  “你把脏水倒进水池子去。”她向摆在木凳间的那瓷人说。
  捧着水盆子,那个妇人紫色毛边鞋子还没有响出门去,雪琦的眼睛和偷人样转过来了:
  “她是不是不行?那么快让她走吧!”
  孩子被丢在床上,他哭叫,她到隔壁借三角钱给老妈子的工钱。
  那紫色的毛边鞋慢慢移着,她打了盆净水放在盆架间,过来招呼孩子,孩子惧伯这瓷人,
  他更哭。我缝着衣服。不知怎么一种不安传染了我的心。
  忽然老妈子停下来,那是雪琦把三角钱的票子示到面前的时候,她拿到三角钱走了。她回到妇女们最伤心家庭去,仍去寻她恶毒的生活
  毛边帽子,毛边鞋子,来了又走了。
  雪琦仍然自己抱着孩子。
  “你若不来,我怎能去找她来呢!”她埋怨我。
  我们深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刚从暗室走出。屋子渐渐没有阳光了,我回家了,带着我的包袱,包袱中好像裹着一群麻烦的想头──妇女们有可厌的丈夫,可厌的孩子。冬天追赶着叫化子使他绝望。
  在家门口,仍是那条栏杆,仍是那块石道,老人向天跪着,黄昏了,给他的绝望甚于死。
  我经过他,我总不能听清他祈祷的文句,但我知道他祈祷的,不是我给他的那些报纸,
  也不是半角钱的票子,是要从死的边沿上把他拔回来。
  然而让我怎样做呢?他向天跪着,他向天祈祷。……
3、 夏夜

    汪林在院心坐了很长的时间了。小狗在她的脚下打着滚睡了。
  “你怎么样?我胳臂疼。”
  “你要小声点说,我妈会听见。”’
  我抬头看,她的母亲在纱窗里边,于是我们转了话题。在江上摇船到“太阳岛”去洗澡这些事,她是背着她的母亲的。
  第二天,她又是去洗澡。我们三个人租一条小船,在江上荡着。清凉的,水的气味。郎华和我都唱起来了。汪林的嗓子比我们更高。小船浮得飞起来一般。
  夜晚又是在院心乘凉,我的胳臂为着摇船而痛了,头觉得发胀。我不能再听那一些话感到趣味。什么恋爱啦,谁的未婚夫怎样啦,某某同学结婚,跳舞……我什么也不听了,只是想睡。
  “你们谈吧。我可非睡觉不可,”我向她和郎华告辞。
  睡在我脚下的小狗,我误踏了它,小狗还在哽哽地叫着,我就关了门。
  最热的几天,差不多天天去洗澡,所以夜夜我早早睡。郎华和汪林就留在暗夜的院子里。
  只要接近着床,我什么全忘了。汪林那红色的嘴,那少女的烦闷……夜夜我不知道郎华什么时候回屋来睡觉。就这样,我不知过了几天了。
  “她对我要好,真是……少女们。”
  “谁呢?”
  “那你还不知道!”
  “我还不知道。”我其实知道。
  很穷的家庭教师,那样好看的有钱的女人竟向他要好了。
  “我坦白地对她说了:我们不能够相爱的,一方面有吟,一方面我们彼此相差得太远……你沉静点吧……”他告诉我。
  又要到江上去摇船。那天又多了三个人,汪林也在内。一共是六个人:陈成和他的女人,郎华和我,汪林,还有那个编辑朋友
  停在江边的那一些小船动荡得落叶似的。我们四个跳上了一条船,当然把汪林和半胖的人丢下。他们两个就站在石堤上。本来是很生疏的,因为都是一对一对的,所以我们故意要看他们两个也配成一对,我们的船离岸很远了。
  “你们坏呀!你们坏呀!”汪林仍叫着。
  为什么骂我们坏呢?那人不是她一个很好的小水手吗?为她荡着桨,有什么不愿意吗?也许汪林和我的感情最好,也许也最愿意和我同船。船荡得那么远了,一切江岸上的声音都隔绝,江沿上的人影也消灭了轮廓。
  水声,浪声,郎华和陈成混合着江声在唱。远远近近的那一些女人的阳伞,这一些船,这一些幸福的船呀!满江上是幸福的船,满江上是幸福了!人间,岸上,没有罪恶了吧!
  再也听不到汪林的喊,他们的船是脱开离我们很远了。
  郎华故意把桨打起的水星落到我的脸上。船越行越慢,但郎华和陈成流起汗来。桨板打到江心的沙滩了,小船就要搁浅在沙滩上。这两个勇敢的大鱼似的跳下水去,在大江上挽着船行。
  一入了湾,把船任意停在什么地方都可以。
  我浮水是这样浮的:把头昂在水外,我也移动着,看起来在浮,其实手却抓着江底的泥沙,鳄鱼一样,四条腿一起爬着浮。那只船到来时,听着汪林在叫。很快她脱了衣裳,也和我一样抓着江底在爬,但她是快乐的,爬得很有意思。在沙滩上滚着的时候,居然很熟识了,她把伞打起来,给她同船的人遮着太阳,她保护着他。陈成扬着沙子飞向他:“陵,着镖吧!”
  汪林和陵站了一队,用沙子反攻。
  我们的船出了湾,已行在江上时,他们两个仍在沙滩上走着。
  “你们先走吧,看我们谁先上岸。”汪林说。
  太阳的热力在江面上开始减低,船是顺水行下去的。他们还没有来,看过多少只船,看过多少柄阳伞,然而没有汪林的阳伞。太阳西沉时,江风很大了,浪也很高,我们有点担心那只船。李说那只船是“迷船”。
  四个人在岸上就等着这“迷船”,意想不到的是他们绕着弯子从上游来的。
  汪林不骂我们是坏人了,风吹着她的头发,那兴奋的样子,这次摇船好象她比我们得到的快乐更大,更多……
  早晨在看报时,编辑居然作诗了。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
  愿意风把船吹翻,愿意和美人一起沉下江去……
  我这样一说,就没有诗意了。总之,可不是前几天那样的话,什么摩登女子吃“血”活着啦,小姐们的嘴是吃“血”的嘴啦……总之可不是那一套。这套比那套文雅得多,这套说摩登女子是天仙,那套说摩登女子是恶魔。
  林和郎华在夜间也不那么谈话了。陵编辑一来,她就到我们屋里来,因此陵到我们家来的次数多多了。
  “今天早点走……多玩一会,你们在街角等我。”这样的话,汪林再不向我们说了。她用不到约我们去“太阳岛”了。
  伴着这吃人血的女子在街上走,在电影院里会,他也不怕她会吃他的血,还说什么怕呢,常常在那红色的嘴上接吻,正因为她的嘴和血一样红才可爱。
  骂小姐们是恶魔是羡的意思,是伸手去攫取怕她逃避的意思。
  在街上,汪林的高跟鞋,陵的亮皮鞋,格登格登和谐地响着。
4、 初冬

    初冬,我走在清凉的街道上,遇见了我的弟弟。
  “莹姐,你走到哪里去?”
  “随便走走吧!”
  “我们去吃一杯咖啡,好不好,莹姐。”
  咖啡店的窗子在帘幕下挂着苍白的霜层。我把领口脱着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
  我们开始搅着杯子铃啷的响了。
  “天冷了吧!并且也太孤寂了,你还是回家的好。”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
  我摇了头,我说:“你们学校的篮球队近来怎么样?还活跃吗?你还很热心吗?”
  “我掷筐掷得更进步,可惜你总也没到我们球场上来了。
  你这样不畅快是不行的。”
  我仍搅着杯子,也许飘流久了的心情,就和离了岸的海水一般,若非遇到大风是不会翻起的。我开始弄着手帕。弟弟再向我说什么我已不去听清他,仿佛自己是沉坠在深远的幻想的井里。
  我不记得咖啡怎样被我吃干了杯了。茶匙在搅着空的杯子时,弟弟说:“再来一杯吧!”
  女侍者带着欢笑一般飞起的头发来到我们桌边,她又用很响亮的脚步摇摇地走了去。
  也许因为清早或天寒,再没有人走进这咖啡店。在弟弟默默看着我的时候,在我的思想凝静得玻璃一般平的时候,壁间暖气管小小嘶鸣的声音都听得到了。
  “天冷了,还是回家好,心情这样不畅快,长久了是无益的。”
  “怎么!”
  “太坏的心情与你有什么好处呢?”
  “为什么要说我的心情不好呢?”
  我们又都搅着杯子。有外国人走进来,那响着嗓子的、嘴不住在说的女人,就坐在我们的近边。她离得我越近,我越嗅到她满衣的香气,那使我感到她离得我更辽远,也感到全人类离得我更辽远。也许她那安闲而幸福的态度与我一点联系也没有。
  我们搅着杯子,杯子不能象起初搅得发响了。街车好象渐渐多了起来,闪在窗子上的人影,迅速而且繁多了。隔着窗子,可以听到喑哑的笑声和喑哑的踏在行人道上的鞋子的声音。
  “莹姐,”弟弟的眼睛深黑色的。“天冷了,再不能飘流下去,回家去吧!”弟弟说:“你的头发这样长了,怎么不到理发店去一次呢?”我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话所激动了。
  也许要熄灭的灯火在我心中复燃起来,热力和光明鼓荡着我:
  “那样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
  “那么飘流着,就这样飘流着?”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他的杯子留在左手里边,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手心向上翻张了开来,要在空间摸索着什么似的。最后,他是捉住自己的领巾。我看着他在抖动的嘴唇:“莹姐,我真担心你这个女浪人!”他牙齿好象更白了些,更大些,而且有力了,而且充满热情了。为热情而波动,他的嘴唇是那样的退去了颜色。并且他的全人有些近乎狂人,然而安静,完全被热情侵占着。
  出了咖啡店,我们在结着薄碎的冰雪上面踏着脚。
  初冬,早晨的红日扑着我们的头发,这样的红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寞。弟弟不住地在手下摇着帽子,肩头耸起了又落下了;心脏也是高了又低了。
  渺小的同情者和被同情者离开了市街。
  停在一个荒败的枣树园的前面时,他突然把很厚的手伸给了我,这是我们要告别了。
  “我到学校去上课!”他脱开我的手,向着我相反的方向背转过去。可是走了几步,又转回来:
  “莹姐,我看你还是回家的好!”
  “那样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愿意受和我站在两极端的父亲的豢养……”
  “那么你要钱用吗?”
  “不要的。”
  “那么,你就这个样子吗?你瘦了!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也太薄啊!”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充满着祈祷和愿望。
  我们又握过手,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太阳在我的脸面上闪闪耀耀。仍和未遇见弟弟以前一样,我穿着街头,我无目的地走。寒风,刺着喉头,时时要发作小小的咳嗽。
  弟弟留给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这在我散漫与孤独的流荡人的心板上,怎能不微温了一个时刻?
5、 春意挂上了树梢

    三月花还没有开,人们嗅不到花香,只是马路上融化了积雪的泥泞干起来。天空打起朦胧的多有春意的云彩;暖风和轻纱一般浮动在街道上,院子裡。春末了,关外的人们才知道春来。春是来了,街头的白杨树蹿著芽,拖马车的马冒著气,马车伕们的大毡靴也不见了,行人道上外国女人的脚又从长统套鞋裡显现出来。笑声,见面打招呼声,又复活在行人道上。商店为著快快地传播春天的感觉,橱窗裡的花已经开了,草也绿了,那是佈置著公员的夏景。我看得很凝神的时候,有人撞了我一下,是汪林,她也戴著那洋小沿的帽子。
  「天真暖啦!走路都有点热。」
  看著她转过「商市街」,我们才来到另一家店舖,并不是买什麽,只是看看,同时晒晒太阳。这洋好的行人道,有树,也有椅子,坐在椅子上,把眼睛闭起,一切春的梦,春的谜,春的暖力……这一切把自己完全陷进去。听著,听著吧!春在歌唱……
  「大爷,大奶奶……帮帮吧!……」这是什麽歌呢,从背后来的?这不是春天的歌吧!
  那个叫化子嘴裡吃著个烂梨,一条腿和一只脚肿得把另一只显得好象不存在似的。
  「我的腿冻坏啦!大爷,帮帮吧!唉唉……!」
  有谁还记得冬天阳光这洋暖了!街树蹿著芽!
  手风琴在隔道唱起来,这也不是春天的调,只要一看那个瞎人为著拉琴而挪歪的头,就觉得很残忍。瞎人他摸不到春天,他没有。坏了腿的人,他走不到春天,他有腿也等于无腿。
  世界上这一些不幸的人,存在著也等于不存在,倒不如赶早把他们消灭掉,免得在春天他们会唱这洋难听的歌。
  汪林在院心吸著一支烟卷,她又换一套衣裳。那是淡绿色的,和树枝发出的芽一洋的颜色。她腋下夹著一封信,看见我们,赶忙把信送进衣袋去。
  「大概又是情书吧!」郎华随便说著玩笑话。
  她跑进屋去了。香烟的烟缕在门外打了一下旋卷才消灭。
  夜,春夜,中央大街充满了音乐的夜。流浪人的音乐,日本舞场的音乐,外国饭店的音乐……七点钟以后。中央大街的中段,在一条横口,那个很响的扩音机哇哇地叫起来,这歌声差不多响撤全街。若站在商店的玻璃窗前,会疑心是从玻璃发著震响。一条完全在风雪裡寂寞的大街,今天第一次又号叫起来。
  外国人!绅士洋的,流氓洋的,老婆子,少女们,跑了满街……有的连起人排来封闭住商店的窗子,但这只限于年轻人。也有的同唱机一洋唱起来,但这也只限于年轻人。
  这好象特有的年轻人的集会。他们和姑娘们一道说笑,和姑娘们连起排来走。中国人来混在这些卷髮人中间,少得只有七分之一,或八分之一。但是汪林在其中,我们又遇到她。她和另一个也和她同洋打扮漂亮的、白脸的女人同走……卷髮的人用俄国话说她漂亮。她也用俄国话和他们笑了一阵。
  中央大街的南端,人渐渐稀疏了。
  牆根,转角,都发现著哀哭,老头子,孩子,母亲们……哀哭著的是永久被人间遗弃的人们!那边,还望得见那边快乐的人群。还听得见那边快乐的声音。
  三月,花还没有,人们嗅不到花香。
  夜的街,树枝上嫩绿的芽子看不见,是冬天吧?是秋天吧?但快乐的人们,不问四季总是快乐;哀哭的人们,不问四季也总是哀哭!
6、  孤独生活
  
  蓝色的电灯,好象通夜也没有关,所以我醒来一次看看墙壁是发蓝的,再醒来一次,也是发蓝的。天明之前,我听到蚊虫在帐子外面嗡嗡嗡嗡的叫着,我想,我该起来了,蚊虫都吵得这样热闹了。
  收拾了房间之后,想要作点什么事情这点,日本与我们中国不同,街上虽然已经响着木屐的声音,但家屋仍和睡着一般的安静。我拿起笔来,想要写点什么,在未写之前必得要先想,可是这一想,就把所想的忘了!
  为什么这样静呢?我反倒对着这安静不安起来。
  于是出去,在街上走走,这街也不和我们中国的一样,也是太静了,也好象正在睡觉似的。
  于是又回到了房间,我仍要想我所想的:在席子上面走着,吃一根香烟,喝一杯冷水,觉得已经差不多了,坐下来吧!写吧!
  刚刚坐下来,太阳又照满了我的桌子。又把桌子换了位置,放在墙角去,墙角又没有风,所以满头流汗了。
  再站起来走走,觉得所要写的,越想越不应该写,好,再另计划别的。
  好象疲乏了似的,就在席子上面躺下来,偏偏帘子上有一个蜂子飞来,怕它刺着我,起来把它打跑了。刚一躺下,树上又有一个蝉开头叫起。蝉叫倒也不算奇怪,但只一个,听来那声音就特别大,我把头从窗子伸出去,想看看,到底是在那一棵树上?可是邻人拍手的声音,比蝉声更大,他们在笑了。我是在看蝉,他们一定以为我是在看他们。
  于是穿起衣裳来,去吃中饭。经过华的门前,她们不在家,两双拖鞋摆在木箱上面。她们的女房东,向我说了一些什么,我一个字也不懂,大概也就是说她们不在家的意思。日本食堂之类,自己不敢去,怕人看成个阿墨林。所以去的是中国饭馆,一进门那个戴白帽子的就说:
  “伊拉瞎伊麻丝……”
  这我倒懂得,就是“来啦”的意思。既然坐下之后,他仍说的是日本话,于是我跑到厨房去,对厨子说了:要吃什么,要吃什么。
  回来又到华的门前看看,还没有回来,两双拖鞋仍摆在木箱上。她们的房东又不知向我说了些什么!
  晚饭时候,我没有去寻她们,出去买了东西回到家里来吃,照例买的面包和火腿。
  吃了这些东西之后,着实是寂寞了。外面打着雷,天阴得混混沉沉的了。想要出去走走,又怕下雨,不然,又是比日里还要长的夜,又把我留在房间里了。终于拿了雨衣,走出去了,想要逛逛夜市,也怕下雨,还是去看华吧!一边带着失望一边向前走着,结果,她们仍是没有回来,仍是看到了两双拖鞋,仍是听到了那房东说了些我所不懂的话语。
  假若,再有别的朋友或熟人,就是冒着雨,我也要去找他们,但实际是没有的。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了。
  现在是下着雨,桌子上面的书,除掉《水浒》之外,还有一本胡风译的《山灵》,《水浒》我连翻也不想翻,至于《山灵》,就是抱着我这一种心情来读,有意义的书也读坏了。
  雨一停下来,穿着街灯的树叶好象萤火似的发光,过了一些时候,我再看树叶时那就完全漆黑了。
  雨又开始了,但我的周围仍是静的,关起了窗子,只听到屋瓦滴滴的响着。
  我放下了帐子,打开蓝色的电灯,并不是准备睡觉,是准备看书了。
  读完了《山灵》上《声》的那篇,雨不知道已经停了多久了?那已经哑了的权龙八,他对他自己的不幸,并不正面去惋惜,他正为着铲除这种不幸才来干这样的事情的。
  已经哑了的丈夫,他的妻来接见他的时候,他只把手放在嘴唇前面摆来摆去,接着他的脸就红了,当他红脸的时候,我不晓得那是什么心情激动了他?还有,他在监房里读着速成国语读本的时候,他的伙伴都想要说:“你话都不会说,还学日文干什么!”
  在他读的时候,他只是听到象是蒸气从喉咙漏出来的一样。恐怖立刻浸着了他,他慌忙的按了监房里的报知机,等他把人喊了来,他又不说什么,只是在嘴的前面摇着手。所以看守骂他:“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呢?混蛋!”
  医生说他是“声带破裂,”他才晓得自己一生也不会说话了。
  我感到了蓝色灯光的不足,于是开了那只白灯泡,准备再把《山灵》读下去。我的四面虽然更静了,等到我把自己也忘掉了时,好象我的周围也动荡了起来。
  天还未明,我又读了三篇。
7、 感情的碎片

    近来觉得眼泪常常充满着眼睛,热的,它们常常会使我的眼圈发烧。然而它们一次也没有滚落下来。有时候它们站到了眼毛的尖端,闪耀着玻璃似的液体,每每在镜子里面看到。
  一看到这样的眼睛,又好象回到了母亲死的时候。母亲并不十分爱我,但也总算是母亲。她病了三天了,是七月的末梢,许多医生来过了,他们骑着白马,坐着三轮车,但那最高的一个,他用银针在母亲的腿上刺了一下,他说:
  “血流则生,不流则亡。”
  我确确实实看到那针孔是没有流血,只是母亲的腿上凭空多了一个黑点。医生和别人都退了出去,他们在堂屋里议论着。我背向了母亲,我不再看她腿上的黑点。我站着。
  “母亲就要没有了吗?”我想。
  大概就是她极短的清醒的时候:
  “……你哭了吗?不怕,妈死不了!”
  我垂下头去,扯住了衣襟,母亲也哭了。
  而后我站到房后摆着花盆的木架旁边去。我从衣袋取出来母亲买给我的小洋刀。
  “小洋刀丢了就从此没有了吧?”于是眼泪又来了。
  花盆里的金百合映着我的眼睛,小洋刀的闪光映着我的眼睛眼泪就再没有流落下来,然而那是热的,是发炎的。但那是孩子的时候。
  而今则不应该了。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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