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父亲总会在麦田边建一个社场,准备把麦子运到这里晾晒脱粒。
村里有很多这样的社场,几乎每家都有。我家的田地较多,社场不仅比别人家大得多,而且收来的粮食也不少。那时候,为了粮食的安全,父亲常在社场上搭一个简易窝棚,留作晚上看场之用。
记得王武成的社场就在我家旁边,每晚看场时他会在那里说古论今。他说世人原本不用种田,更不用来看场。上古的老天不下雨,全下白面,只是人们不知道珍惜,竟然用白面做肥料下田。后来老天爷知道了,才改成了下雨。
故事虽属荒诞,王武成说完后却也会长长地叹上一口气,然后再履一把自已的山羊胡子,接着再说一些孩子们听不懂的故事。
我那时还小,常常听着听着就渐渐入梦,瞎想着老天什么时候再下白面,乡村人就不用种田,孩子们也不用来看场了。
夜半的雨颇为烦人,先是风起,吹得窝棚哗啦啦的响,而后月亮也悄悄藏了起来,田野一片漆黑。每次听到这样的动静,我便会从窝棚里伸出一只手,感觉到有了雨点,才懒懒地起身去盖粮囤。
我见到,远方的社场也在喧腾,只是看不清人影,可我能听到他们的呼喊。我还看见天上时不时出现一条条闪电,照亮着整片田野,还照亮了慌乱的人,他们的衣服都在风中颤抖。
闪电一灭,天就更黑了,黑得让我看不到窝棚,也看不清雨点,只听到满世界响起的啪啦啦雨声。
社场后有一条窄窄的土路,夜半我听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来,我枕着麦秸正做着天上下白面的美梦,迷迷顿顿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我,那个声音亲切而苍老,传的很远,划破社场间的黑夜。
是父亲,他不放心,正撑着雨伞高一脚底一脚地赶来。路上黑漆漆的,他也看不清,他边走边喊着我的小名。
童年的印象中有许多这样的雨夜,孩子们三两成群在社场间奔跑的雨夜,用独轮车在田地里抢收麦子的雨夜,围簇在王武成跟前听故事的雨夜,但最亲切的莫不过是父亲喊我小名的那些雨夜。
记得也是一个雨夜,我在窝棚里看粮囤,突然窜进来一只猪,可能是雨大,哪家的猪圈塌了。这畜生不知是躲雨还是找粮食,猛然间闯进来,吓得我跑出窝棚大声呼喊。风太大,雨水也急,我的声音没传多远就被砸进泥水里。后来,父亲跌跌撞撞跑来,说下次再也不让我一个人来看场了。
现在我仍然常会想起那样的雨夜,我孤零零地站在黑黑的社场上,周围刮着嗖嗖的冷风,什么也看不见,雨丝丝地飘着,雷哑哑地吼着,我只觉得恐惧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我撕破喉咙地呼喊也没人答应,我蜷缩着身体想着父亲的声音—温和而又苍老。
有时候我真想把这些事都写下来,为此我还特地回到那个地方,找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来好好地回忆一下,审视着这个早已消逝的遗迹,但每一次我都无从下笔,不知从何写起,那些故事都发生在黑夜,我的记忆也是雾蒙蒙的,不是那么清晰。
记得社场边原本有二间牛房,可惜现在只剩下一堆土,没留下一丝印迹。原来牛房门口的两棵桑树倒还在,我幼时常爬上去摘桑葚,南边那棵矮一点的结的都是紫桑葚,而东边那棵高的却能长出稀奇的白色桑葚,那是乡下很少见的,是稀罕之物。
那年,北圩队的大流子为了摘白色桑葚还跌断了一条腿。孩子们倒是不怕,还是跑到东边那棵树去摘桑葚。直到那年,黄寡妇在那棵树上了吊后,就没有孩子敢去了,即使人们路过树大多也是绕过去,不敢注视。
桑树一时间也似乎变得可怕起来,远远看去,它孤寂的呆在那里,伸着两个树丫,像黄寡妇上吊的姿势。也就是那段时间,每逢看场我总是以害怕为借口,村里的孩子们也都是这样。大人们嘴上说不怕,可我没见到有那个胆大的敢去。就这样,没过几年村里也就真的没有人去看场了。
只有为数不多的老人偶尔还会去,但他们也不住那里。黄寡妇的事对于他们虽说并不可怕,可看场已经成为一种无聊的事。乡下的粮食每家都有很多,吃都吃不完,谁会在三更半夜去瞎折腾呢?更何况社场上没了孩子也就没有了喧哗,就算那个王武成说故事也没人听。
社场,每到晚上就一片死寂,也让夜色压得透不出气,若不是田野间还有点萤火虫鸣,便一点生气也没有。
现今,乡下的土地大多被大户承包,种田都有收割机,那玩意不仅能割倒麦子还能脱粒,人们只需找一个晾晒粮食的地点便可。社场的功用已不复存在,剩下的麦垛荒草也会被人买走,早已没有社场的事了。
我曾在今年的麦口回乡,还特地去看了看社场的旧址,那里荒草茂密,已汪满了一片水。远远看去泛着银样的光彩,像一只只大大的眼睛,在远远地眺望着附近的村子。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