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问:“妈妈的鱼还没买。” 她也知道,往鱼铺走去,走得一路无语。他与她早已茹素,两人都不嗜荤腥。自从皈依为佛门子弟之后,悲天喜生的修持倒是不敢忘,她尤其比他精进,经座、法会、参访都积极加入,久而久之,自然修出了一份容光。他与她同时皈依、拜师、同研经藏,他却自叹不如她的慧敏,每每掩卷说:“将来是你渡我的!”她婉转一笑:“还得要你护持才行。” 滴水泣米,也可以吃出般若滋味。在繁华喧嚣的城垛里,他们自有一方净居;于车水马龙的乱流里他们仍然安步当车。她每每有着独到的从容,忽然在人潮起动的街头上,附耳对他说:“跟你一起过日子,真好。” 鱼铺里,鲢、鳕、鳗……一族族分列着。他察觉到她的难言之隐,杀生犯戒,是笃信佛法者最不愿意做之事;寻常伙食,果腹即可,且世间的花叶蔬果菽麦都摘撷不完了,何必动刀见血,吃活生生的有情之物?他与家中父母说解甚久,仍不能改他们嗜荤的习惯。她一直费心的学做素斋,把色香味搬上桌,他是放开肚皮埋头大吃,吃得忘了是素是荤,可是,婆婆一举箸便问:“今天没买鱼啊?”问得她哑口无言,直至更深夜还在辗转反侧,她也只敢悄悄问他:“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好吃啊?……”他侧身拍拍她的肩:“别放在心上,六祖惠能当初也吃肉边菜。”她才稍稍释然,唯独上市场买鱼买肉,仍是她的苦差事,他总是尽量陪她,倒有点同减惠命的决心。肉摊鱼铺之路,虽是穷途,她倒是不减那柳暗花明的性情,把菜蓝子晃了两晃,交给他,说:“六祖,今天换你买鱼。” 熙攘的人群都听见了。 观 想 “夫妻,也有上、中、下三品。”她忽然说。 佛殿内燃灯昏黄,一场法会初歇,善男子信女人都回家了。香案上供佛的鲜花色色芗泽,供果圆满,隐隐然与檀香共缭绕,香泥一弯一弯的落在果的肌肤上,凝然不动。他下班后,来寺里用毕流水席,也帮忙法合经忏之事。她则早早就来,俨然是众主事之一。此时,殿内空阔,人声足音都寂,她正在擦拭供桌,他则弯身将地上的蒲团个个叠起,时间沥沥的拧水之声。 他直起身问她:“哪三品?” “最下品的,当然是貌合神离,”她一面从供盘内拿着芒果来擦拭,一面沉思,果皮上的甜涎都被她拭净。“徒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一见面好象冤家,无明火都起来了,把屋子弄得跟苦海似的。” “既然那么辛苦,何必做夫妻?”他说。 “‘怨憎会’嘛。”她答:“不知道谁欠谁一笔情债?果报。” “中品呢?”他问。 “有实无名。”她答:“得了心得不了身。再怎么恩爱,都是荒郊野外的,不能‘结庐在人境’。说不苦嘛也很苦,看看别人家都是一灯如豆、形影不离的,自己却要独守凄风苦雨,也是很心酸的。一心酸,就动摇了。“ “这是标准的‘爱别离’,束手无策。“他说。 “也是可以化解的。看是要心不是要身,要身比较难办,得拆人家的屋檐,祸福吉凶很难预料;要心就单纯了……” “怎么个单纯法?”他看看她,她拂拭着案上的木鱼,木棰握在她手里,正在推敲;仿佛有一瞬间,她以奔马行空,一一为杂遝诸事覆额,回过神来对他说:“永结无情游。” 木鱼“托”的一点诸男欢女怨篇章已被句读;恩怨爱恶的日子虽然历历分明,好歹终有个句点。就像瓦檐上的青苔罢,雨水润的时候才翠绿起来,天晴的时候,也仅是一块浮尘而已,谁也不要管谁。人之用情,若能似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当止,倒也是个解铃人。 “至于上品,”好的容颜欢悦起来,颦笑之间,云天都动。 “自然是名实俱副了。”他接了个语尾。 “还不仅于此,”她像在拨云见日;“如果能像大迦叶和普贤一样,做一对梵行夫妻,自觉又觉人,才叫难得。” 他微微一汗,看她:兀自低眉揉着抹布,用力一拧,水珠都还回去,沥沥。 她抬头,遇着目光,“看什么?”也不等他答,又擦将起来,“大多人都陷在中、下品之间庸庸碌碌忙了一生,得着什么?成就了什么?问都不敢问,反正大家满头大汗演他几场戏,锣鼓一收,散场就散场罢!你说呢?” 他赶紧回神,接着说:“也有夫妻互相成全的,一生扶持,不离不弃……” 你这话真是善哉!但是,为了大我生命的成全,暂时离弃是在所难免的;做一世夫妻是缘分,若能做生世夫妻,那就得靠修来的福分了。” “生世夫妻是什么?……”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而来的切肤之痛,自己的心口浮上了这层凝固,倒也没说出口。她自顾自去倒水,干净的身势。 两人辞别了寺里的师父,一道退出。天已黯然了,车灯如流萤穿梭,织出一匹匹冷风,她帮他把外套的扣子扣下,他顺势掌着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紧紧的,仿佛她已是流萤。 僧 行 她只能在书房里另辟一角布置佛堂,说是佛堂也着实简单了,不过是几本佛经,一瓶长青竹、一串念珠,及一尊从古物杂货店里偶然见到的木雕观音像;左手倒提净瓶右手执杨枝,已然将甘霖沥洒了,净水是雕不出来的,就用一对隐隐然的愁眉来传神。观音所立之处,显然是人世的悬崖,衣裾飘带都奔然;裸足硕大,不知行走过几生几劫?可憾的是,后来收藏的人任积尘木蠹去锁它读它,把足肉、衣衫都读朽了。她抱着这尊观音回家,倒像抱着久被蒙尘的心,眉目之间戚然有悔。 这日早课,她正襟危坐于案前墨诵经文,忽然婆婆推门进来,说是有话要问。她赶紧起身,延请婆婆入坐,自己则靠着案角坐在地毯上,脑里还留着经文中的警句,婆婆是怎么起头的她毫无用心,大约是蔬果油盐一斤多少钱、午饭熟透了没?菜肴热着没?……猛然,一句话打得她如梦大醒: “……他说你不想生孩子,有这件事?”婆婆问。 她一时语塞,面色凝重,仿佛泰山崩于前。门外,公公故意来来回回地走着,无非也是要听,她觉得进退维谷,没有一个余地。 赞 (散文编辑:淡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