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某出版社的编辑,约我就爱情之题写一句话。我想了很久,写了:没有什么能够证明爱情,爱情是孤独的证明。 这句话很可能引出误解,以为就像一首旧民谣中所表达的愿望,爱情只是为了排遣寂寞。(那首旧民谣这样说: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嘛呀?点灯说话儿,吹灯就伴儿,早上起来梳小辫儿。)不,孤独并不是寂寞。无所事事你会感到寂寞,那么日理万机如何呢?你不再寂寞了但你仍可能孤独。孤独也不是孤单。门可罗雀你会感到孤单,那么门庭若市怎样呢?你不再孤单了但你依然可能感到孤独。孤独更不是空虚和百无聊赖。孤独的心必是充盈的心,充盈得要流溢出来要冲涌出去,便渴望有人呼应他、收留他、理解他。孤独不是经济问题也不是生理问题,孤独是心灵问题,是心灵间的隔膜与歧视甚或心灵间的战争与戕害所致。那么摆脱孤独的途径就显然不能是日理万机或门庭若市之类,必须是心灵间戕害的停止、战争的结束、屏障的拆除,是心灵间和平的到来。心灵间的呼唤与呼应、投奔与收留、坦露与理解,那便是心灵解放的号音,是和平的盛典是爱的狂欢。那才是孤独的摆脱,是心灵享有自由的时刻。 但是这谈何容易,谈何容易! 让我们记起人类社会是怎样开始的吧。那是从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于是知道了善恶之日开始的,是从他们各自用树叶遮挡起生殖器官以示他们懂得了羞耻之时开始的。善恶观(对与错、好与坏、伟大与平庸与渺小等等),意味着价值和价值差别的出现。羞耻感(荣与辱,扬与贬,歌颂与指责与唾骂等等),则宣告了心灵间战争的酿成,这便是人类社会的独有标记,这便是原罪吧,从那时起,每个人的心灵都要走进千万种价值的审视、评判、褒贬、乃至误解中去(枪林弹雨一般),每个人便都不得不遮挡起**和灵魂的羞处,于是走进隔膜与防范,走进了孤独。但从那时起所有的人就都生出了一个渴望:走出孤独,回归乐园。 那乐园就是,爱情。 8. 寻找爱情,所以不仅仅是寻找性对象,而根本是寻找乐园,寻找心灵的自由之地。这样看来,爱情是可以证明的了。自由可以证明爱情。自由或不自由,将证明那是爱情或者不是爱情。 自由的降临要有一种语言来宣告。文字已经不够,声音已经不够,自由的语言是自由本身。解铃还需系铃人。孤独是从遮掩开始的,自由就要从放弃遮掩开始。孤独是从防御开始的,自由就要从拆除防御开始。孤独是从羞耻开始的、自由就要从废除羞耻开始。孤独是从衣服开始,从规矩开始,从小心谨慎开始,从距离和秘密开始,那么自由就要从脱去衣服开始,从破坏规矩开始,从放浪不羁开始,从消灭距离和泄露秘密开始……(我想,相视如仇一定是爱的结束,相敬如宾呢,则可能还不曾有爱。) 性行为是一种语言。在爱人们那儿,坦露**已不仅仅是生理行为的揭幕,更是心灵自由的象征;炽烈地贴近已不单单是**的摧动,更是心灵的相互渴望;狂浪的交合已不只是繁殖的手段,而是爱的仪式。爱的仪式不能是自娱,而必得是心灵间的呼唤与应答。爱的仪式,并不发生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爱的仪式是百年孤独中的一炬自由之火。在充满心灵战争的人间,唯这儿享有自由与和平。这儿施行与外界不同甚或相反的规则,这儿赞美赤身**,这儿尊敬神魂颠倒,这儿崇尚礼崩乐坏,这儿信奉敞开心扉。这就是爱的仪式。爱的表达。 爱的宣告。爱的倾诉。爱之祈祷或爱之祭祀。 9. 君王与嫔妃、嫖客与娼妓、爱人与爱人,其性行为之方式的相同点想必很多,那是由于身体的限制。但其性行为之方式的不同点肯定更多,因为,就便是相同的行动也都流溢着不同的表达,那是源自心灵的创造。 譬如哭,是忧伤还是矫情,一望可知。譬如笑,是欢欣还是敷衍,一望可知。譬如西门庆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其境界的大不同一读可知。这很像是人们用着相同的文字,而说着不同的话语。相同的文字大家都认得,不同的话语甚至不能翻译。 顺便想到:什么是淫荡呢?在不赞成禁欲的人看来,并没有淫荡的肉身,只有淫荡的心计。只要是爱的表达(譬如查泰莱夫人与其情人),一切礼崩乐坏的作为都是真理,并无淫荡可言。而若有爱之外的指向(譬如西门庆),再规范再八股的行动也算流氓。 10. 性是爱的仪式,爱情有多么珍重,性行为就要多么珍重。好比,总不能在婚礼上奏哀乐吧,总不能为了收取祭品就屡屡为亲娘老子行葬礼吧。仪式,大约有着图腾的意味,是要虔敬的。改变一种仪式,意味着改变一种信念,毁坏一种仪式就是放弃一种相应的信念。 性行为,可以是爱的仪式,当然也可以是不爱的告白。 这就是为什么,对性的态度,是对爱情忠贞与否的一个重要证明。 这就是为什么,性要受到限制,而且是以爱情的名义。 爱情,不是自然事件,不是荒野上交媾的季节。爱情是社会事件,在亚当夏娃走出伊甸园之后发生,爱情是在相互隔膜的人群里爆发的一种理想,并非一种生理的分泌。所以性不能代替爱情。所以爱情包含性又大于性。 11. 再说第一个问题:爱情既然是美好的感情,为什么要专一为什么不该多向呢?为什么不该在三个以至一万个人之间实现这种感情呢?好东西难道不应该扩大倒应该缩小到只是一对一?多向的爱情,正可与多向的性吸引相和谐,多向的性行为何以不能仍然是爱的仪式呢?那岂不是在更大的范围里摆脱孤独么?岂不是在更大的范围里敞开心扉,实现心灵的自由与和平么?这难道不是更美好的局面? 不能说这不是一个美好的理想。这差不多与世界大同类似,而且不单是在物质享有上的大同。在我想来,这更具有理想的意味。至少,以抽象的逻辑而论,没有谁能说出这样的局面有什么不美和不好。若有不美和不好,则必是就具体的不能而言。问题就在这儿,不是不该,而是不能。不是理想的不该,不是逻辑的不通,也不是心性的不欲,而是现实的不能。 为什么不能? 非常奇妙:不能的原因,恰恰就是爱情的原因。简而言之:孤独创造了爱情,这孤独的背景,恰恰又是多向爱情之不能的原因。倘万众相爱可如情侣,孤独的背景就要消失,于是爱情的原因也将不在。 赞 (散文编辑:淡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