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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烟愁(3)

时间:2022-11-21 14:54散文来源:未知 散文作者: 三毛点击:
        


  夜,阿斯都里亚的夏夜,有若深秋似的凉。我起床给孩子掖好毯子,叫他们睡了。阁楼上的斜窗看出去,山峦连绵成一道道清楚的棱线,在深蓝色的穹苍下,也悄然睡去。


  苹果树下的小桌子边坐着南和西撒,南耐心又友善的在考哥哥:“那么,安达露西亚行政区又包括哪几省呢?”西撒乱七八糟的给答,连北部的省也搞到南部去了。


  我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淡淡阳光透过树梢,金钱斑似的光影落在两兄弟的脸上。西撒已经留级过一年,跟南同班了,今年又是四科不及格。山区的小学不在附近,要走一个多钟头的路才能到,眼看九月下旬要开学了,西撒的补考还不知过不过。


  洗好了碗,我跟巴洛玛说,我们去院子里晒太阳,夏依米马上过来抱她,我向他轻轻一摇头,两人蹲下去架巴洛玛,不用抱的。巴洛玛的脚没有力,可是拖着也拖了几步。


  “啊!巴洛玛走路了。”西撒睁大了眼睛微微张着口。


  “我累。”巴洛玛讲完就躺下了,躺在一张长椅上。


  家在村落的最高处,邻居用斜斜的屋顶层层节节的迤逦到小坡下。天那么高,远山的松林里冒着一串黑烟也没将天染灰。院子里烂果子掉了一地,花是野的,自己会开,老狼狗懒懒的躺着,也不理人。是老了,沙漠里抱来喂的,许多年来巴洛玛不肯弃它,带来带去的。


  “有没有看见光?”我将巴洛玛的脸轻转一下,叫她对着太阳。“有,感觉亮。”我跪下去,拿一枝树枝看准巴洛玛脚底中枢神经反射的位置,用力给她刺下去。她没有叫痛。“南,去拣石头,比你拳头小的,要上面鼓,下面平的那种。”小孩立即跑开了,一会儿抱了一小堆回来。“你把我做什么?!”巴洛玛问。“撑你站起来。”我把石头放在地上,弯身抱她,小孩也来帮忙,撑住巴洛玛叫她站在石头上。才一上去,她就喊起痛来。“我看不见的!ECHO,为什么弄痛我?放我去躺呀!我看不见——”“西撒,去压巴洛玛的肩。”这一下,她狂叫起来,两手向空中抓。就在那个时候,年轻的神父推开院子进来了。


  “贝尼!来帮忙!”我向他喊过去,也没介绍自己。我们当然知道谁是谁了。巴洛玛痛出了冷汗,我不忍心,扶她躺下,叫神父用树枝压她中枢神经反射的地方。那时夏依米从坡下上来了,抱着一手臂的硬长面包。“好,你做。”贝尼就让给夏依米了。我们都已经知道在做什么了,台东吴若石神父的治疗法其实去年就彼此讲过了。巴洛玛在寂静的院子里哀叫。


  我和贝尼对看了一眼,笑笑,我向屋后的大树林偏一下头,说:“我们去散步?有话问你。”我们走了,听见巴洛玛在跟南说:“你跟在他们后面远一点,一有村子里的人走进树林,就吹口哨,叫神父跟ECHO分开走,去——”贝尼气狠狠的说:“这些死保守党的活寡妇,连巴洛玛跟我多讲话,村里人都会乱猜——”我笑了,踩着叶子往森林里去。


  “他们怎么生活?”我问贝尼,开门见山的。


  “房子不要钱,你也知道。牛奶嘛,我父亲每天会留一桶给孩子,蔬菜有人拿去的。他们买面包,还有鸡蛋,不吃肉,孩子念书不用钱——水电要付,两个月收一次,唉——。”贝尼叹了口气,掏出一支烟来。“你知道,我要回台湾了,巴洛玛只有请你多照顾了,很对不起——”我很挂心,放不下这家人。


  走出了林子,另一个山谷出现了,那一幅一幅田野,如同各色的棋盘,梦一样在眼前展开。贝尼跳起来,往栗子树上拉,我们剥掉青栗子的芒刺,就生吃起来。第一次才见面的,却十分自然而友爱。


  “村里一共几个人?”我说。“三十几家,五十多个吧!年轻人都走了,田产不值钱,活不下去。”“望弥撒的多不多?”“星期天早晨全会来。你知道巴洛玛和夏依米最恨教堂,说是虚伪。她不来的,小孩也不来,可是她又是有信仰的。”“虚伪吗?”我反问。“村里人的确虚伪,上教堂来坐着打瞌睡,讲邻居坏话,这是一种习惯,不是信仰。”“你到底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村里做什么?”贝尼笑了笑,说:“做神父啊!”那副神情,十分淡漠。他是因为家贫,自小送去小修院的,是母亲硬送进去的,就成了这一生。“可以再多做一点事?”我说。他笑笑,说:“人们不大需要我,临死的时候,才想起来要一个神父,平日要的是面包。这东西,我自己也要,一份薪水养爸爸、妈妈还有三个弟妹,你说我们在吃什么?”我不说话。贝尼又说:“有几个月,我去城里做兼差,主教知道了,说要对教区专心些,后来只有不去上工,才不讲了。”我知道,贝尼一个月所得的神父薪水不多,巴洛玛告诉我的。他也养家。村里没有人给教堂奉献的。


  附近有牛铃的声音,南的口哨是把手指放在口里吹的那种,尖锐而急切的传过来。贝尼一低头,匆匆走了。中午吃过马铃薯饼,我说要进城去买东西。巴洛玛要跟,夏依米脸上很快乐,傻子似的。巴洛玛被我们架上车,她自己走的,很吃力的走,神经质的笑个不停。


  那天进城有如提早过圣诞节。火腿、香肠、腊肉、乳酪、蛋、冰淇淋,还有糖、油、酱、醋、咖啡、茶、面粉、毛衣一大车装回来……。大家都开心得不得了。晚上开了一桶酒,强尼喝醉了,拿起西班牙北部的风笛叭叭叭的吹个不停。“我们去教堂玩,我们去坟场看鬼火,走嘛走嘛——”巴洛玛叫起来,我们拿毯子把她包扎好,抱着,开车往坡下冲,一路叫下去,村里早睡的寡妇一定吓死了。


  “小时候,我们四个姐妹就坐在这一条条板凳上打瞌睡,有一回板凳突然垮了,我跌得四脚朝天,妈妈立即上来打,口里念着圣母马利亚、耶稣基督、天啊!巴洛玛,你的内裤给人看见了啦呀——”巴洛玛在教堂里大笑个不停。幽暗的教堂只有一盏油灯点在圣母面前。我跪下去,急急的祷告,很急,因为白痴在拉人的辫子,不给安静。一直向圣母喊——继续叫巴洛玛看得见,她又看见了,天呀!不要叫她再关闭自己了。行行好,给夏依米一个事情做吧。


  贝尼看见我们吵闹,也没说圣母马利亚会生气,一直要锁门赶我们出去,说吵醒了村里的母亲,会责骂他的。于是我们抱起巴洛玛去了墓地。


  墓地是全暗的,那些大树给风刮着,叶子乱响。巴洛玛就说:“你看,墙上有一片磷火,是坟场里的泥巴砌的墙,我的祖宗统统躺在里面,有没有蓝火?有没有?”我专心去看,什么也没有,可是那风的声音太怕人了。就在这时候,白痴手上拿的风笛叭一下又响了,我们哇的叫起来往车里跑,丢下了巴洛玛。她抱住教堂走廊上的柱子,喊救命。                          (散文编辑: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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