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江芙蓉凌波开
　　
　　——杨品及其散文
　　
　　南马
　　
　　中国的花事大抵都在春夏，尤其在江南。
　　
　　齐朝大臣丘迟在《与陈伯之书》中就有“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描述。但有一种代表了东方古韵、国人精神的花却偏偏选择在秋天“事”，有诗为证：
　　
　　天上碧桃和露种，
　　
　　日边红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
　　
　　不向东风怨未开。
　　
　　这是唐朝高蟾的《落第诗》。诗中表现出了安于本分，毫无胁肩谄笑的媚态，不卑不亢的精神。第三句中的秋江芙蓉是作者自比。作为取譬的意象，芙蓉是由桃杏的比喻连类生发出来的。虽然彼此同属名花，但“天上”“日边”与“秋江”之上，所处地位极为悬殊。这种对照，与左思《咏史·郁郁涧底松》名句“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类似，寄托贵贱之不同乃是“地势使之然”。这里还有一层寓意：秋江芙蓉美在风神标格，与春风桃杏美在颜色妖艳不同。《唐才子传》称“蟾本寒士……性倜傥离群，稍尚气节。人与千金无故，即身死不受”等。秋江芙蓉孤高的格调与作者的人品是统一的。
　　
　　杨品也算得上一名寒士。他或许可以成为一枚报春的桃花，但终归因“地势使之然”，时空使之然，成了秋江中的芙蓉，不向东风怨未开。他曾在《晨风无声》一文中自我介绍说：“我曾在我的一本个人专著《自序》里写过这样一段话：我是‘文革’那年开始上小学一年级的。从小学到初中的8年中，由于‘文革’，学校里没有正经地教过我什么，到现在，我不会汉语拼音、不会分数。1978年，我作为云南的一名知青，到四川美术学院报考美术专业，考语文时，面对着试卷，我不知道什么叫语法、修辞；也不知道什么叫拟人、借代，平时写信也是错别字连天，为此，我在四川的一个表妹，纠正过我信中不少的错别字，就在我20岁考工到一家化工厂工作时，我写‘祝您健康’的‘康’字，也是带‘疒’字头的，后来还是父亲提醒才写正确。”——这就是地势、时空“使之然”的“然也”！
　　
　　他的“花事”只好动作在秋江上了——不向东风怨未开。他的峥嵘岁月，完成了画家名分的远播。他在编辑之余，作画之暇，把时时容动于胸的性灵用散文的方式发生出来，在红河的文坛秋江上凌波妍开。
　　
　　我性懒，又蜗居边陲一隅，见少识窄。就所拜读不多的杨品散文来看，杨品的“值得看”的，其看点是“诚性”。“诚”是中国传统文论衡量语言表达的一个重要标准，即语词表达方式决定了一个人的道德品性：“修辞立其诚”。他的《晨风无声》《我欠表妹一朵玫瑰》《感受大理的美》等篇什就写得难能可贵。最让我读得动容的是《来哩》。这篇专门写“那个时代”的“狗文”的却非同凡响，作家用诚性“裸审”了“狗性”，在“狗性”中叠合了“人性”，凹凸了那个非常时期的“时性”，立意高蹈。莫言有散文《狗文三篇》也是写“狗性”的，不见得就有《来哩》写得动人心弦。在当下散文创作中，“诚性”迷失的现象十分严重。因此，杨品的存在就显得难能可贵了。
　　
　　杨品散文的“值得看”，其看点是“具象”。他的散文绝大部分以叙写人物为主，细节具象贯穿全篇。《白房子，红房子》《青涩葡萄》《一枚椿芽》《不要轻易说你去过大理》《高金花的美》即如是，大有秋江芙蓉的品格。
　　
　　杨品写人散文的艺术表达方式是“细节具象式”。新时期以来，在散文的创作中出现了一种“小说化”的倾向：散文作者像写小说那样用细节和情节来摹写再现情境，表达情感，使散文情节化，把作者的意绪、情感从生动的情节展示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作者所设的故事中，领略其中的艺术魅力。不妨以他的《不要轻易说你去过大理》为例：
　　
　　进大理，游大理，玩大理，看大理，吃大理，说大理，千人万面，一词众口，都离不开“风花雪月”，都少不了“南诏国我佛的灵光”，都把眼睛一亮见美女，“时光就会倒流，精神就会为之一振”。初读此文，我以为不过又在当今散文的市场里多了一把小菜而已。作者在文章的开头好像就“开宗明义”：“本人并不是第一次到大理，但以往去，都只游玩了大理世人知晓的崇圣寺三塔、蝴蝶泉等一些景点，洱海只是远处望了望，故自认为已到过大理，但这次走了一圈，才知道大理……”当读到作者被美女“高金花”十分美丽地“难堪”了一回，“此时我心里更是急得恨不得钻到车底下去”时，阅读的翅膀立即飞翔起来，想到：此时如果作者真的要把自己百多斤的一坨垫到飞驰的大巴车圆圆的轱辘下去，那媒体们的印数一定会疯长，页面点击一定会倍增。再读，我的翅膀就扇不动了！全篇的题旨大面积地颠覆了我的阅读定位。不管是“梦回”也好，“回想”也罢，最终的指向都在“高金花们”酿造的“彼”世界里，也在作者本真的“此”心田中。作者不走传统游记的老路——那条登上苍山的老路早就被众人登得不见一棵绿草了——而是把谦卑和执着的目光投向了创造新美大理的高金花们。这就是作者的高明之处，也是作品的内蕴之巅——醉翁之意不在山水，而在人之间。写人的散文，最考量的是作者内心是否真诚。有了真诚才会有真情，你才不会“矫情”，也不敢“矫情”。
　　
　　“人心真是个怪物！原先我是怕轮到表演，此时此刻我又想赶紧轮到表演。人心里有底看来是什么也不怕的。表现欲把我搅得心潮澎湃，坐卧不安。我尽量稳住自己，心猿意马地看着前面的人表演，有时甚至恨有的人表演太啰嗦，浪费了大家的时间。”
　　
　　作者的心路历程真实可信，在后来的“夹着蚂蚱拍美人”的行为就水到渠成了。在这里，作者心理细节与行为细节的把握恰好，把美人与游戏贯穿行文，达到“千万不要轻易说”的审美节点，这是经得住“僧敲月下门”的。游记写人不要轻易“说”，不得不说就要“真说”“说真”。
　　
　　《一枚椿芽》写自己童年的一次“发现”：一枚樁芽成了一笔取之不尽的天赐财富——“就在这片灰不噜粗一片死寂的世界里，一枚嫩绿的椿芽像神灵般地冒了出来，那简直就是神龛里的一尊救苦救难的玉菩萨，慈祥的佛光照亮了我饥饿的童眸，唤醒了我贪婪的食欲，我把它掰了下来，下意识地吹了吹它光洁的身躯，轻轻的放进嘴里咀嚼开来，那一股熟悉的、微甜的、略带苦涩的清香，顿时滋润着我的味蕾，满口生津，咽进时的快感更是莫名地幸福和满足。”随着这样精彩的细节，我窥视到了人类在特定时空下的“性质”和“童眸”，也认可了作者多年来面对椿芽发出的“普世价值”的升华。
　　
　　生在秋江上的芙蓉，不怨春风向后开。凌秋波而妍，却不霸道，不像秋菊那样非得“我花开后百花煞”。这恐怕是杨品其人其文受人们欢迎、爱戴的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