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文的空间

　　【导读】：有时，我真不忍看妻子青春远逝的脸庞，不是嫌弃，而是心疼，是深深的憾意和歉意。对那张脸和那张脸所代表的心灵来说，我同样亏欠得太多。

　　深夜醒来，不知何时，反正，我睁眼看见的，是不折不扣的叫做黑夜的东西。

　　外面有畅然如歌的雨声。

　　但不全是雨声。

　　除却雨声，猛然闯入脑际的第二个信号竟然是惊悚——我已经生活在“知天命”的这一边了，而那一边，仿佛圣杯传说中那些疯狂的探险家们走过的路、桥，在他们往前抬起脚跟的一瞬间，走过的那一部分路、桥就消失了，并且，他们所经过的区域全都变作真空——寻找圣杯之路是一条不归路，不能反悔，也无法反悔，一旦迈出脚步，就再也回不去，除非找到传说中的“圣杯”。

　　“知天命”以前的那些日子，真的再也回不去了！眼看就要入住“五十一号兵站”了，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来得这么突然，以前虚妄地想象过，但从未认真思考过，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又一想，谁会做这样的准备呢？为了生存与发展不停地奔波、忙碌，并通过这些奔波与忙碌反复地告诉自己：将来的日子一定比现在美好，也会有更多的时日属于自己，同这个世界上许多人一样，自己在很认真地为构想中的将来奔忙着、劳碌着。

　　五十岁以后的这个样子，也应该算作以前所构想过的“将来”的一部分吧，显然，身临其境的不完全是自己曾经所向往的样子。

　　自己从前反复修改、最终定版的人生蓝图，大都没有变成完美的现实，自己看到、听到、触摸到的仿佛全是时光悄悄成长的结果。自己呢？老了，孩子长大成人了，生活变了，世界变了，变得和以前格格不入。一些人暂时离开了，另一些人永远地走了。还有一些人病入膏肓，还有一些人摇摇欲坠，还有一些人老年痴呆了，还有一些，多年以前就不知去向了。走在街上，见到的生人越来越多，偶尔见到一两个熟人，即便是以前的仇人，现在也感到无比的亲切，大家热情握手，好像真的把以前的深仇大恨全都一笔勾销了。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总是想起罗伯特?爱因斯坦，越来越觉得他的脑子真是太伟大了，为什么独独是他发现物质运动还有那么令人匪夷所思的种种结果，虽然那些结果根结底还是在解释物质与能量的不断转化，一定质量的物质以极快的速度甚至接近光速运动时，它的能量会达到无穷大，或者当物质的能量达到无穷大的时候，一定物质的能量又转化成物质了。在平常的人生里，人的物质消耗全都变成一长串逝去的时光。这简直像魔咒一样神奇，物质世界中所有的存在都是无法逃离这个规律的。

　　有时就悄悄计算在这个世界上消耗物质转化能量的剩余时间，虽然因此而经常责怪自己过于悲观，尽管每次想起都令人暗自神伤。

　　然而，这些念想只是一闪而过，好长时间之内不会再次闯进脆弱的心灵中来。也许是自己不敢过分纠缠吧，也许是自己的内心同样存在着关于生命的种种恐惧吧——因为恐惧，所以，总是会强迫自己多想一些别的方面的事情。

　　外面的雨声较前越加急迫，仿佛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跃入心灵的第二个惊悚是孩子。

　　女儿长大成人了，成家了，正处在妊娠期，这个现实的确够我惊悚的！

　　一切一切恍然如昨。在襁褓，在怀抱，咿呀学语，扶着走路，带着她郊游、远足，送她上学。她在渐趋繁重的学业中感到辛苦，就厌倦，我就为她的学业生怨、发怒……这一切，居然如此迅疾地过去了。如今，又轮到她来亲自体验生儿育女的人生过程了，时光怎么过去得如此迅速呢！

　　养育她的时候我们曾经几次迁居，现在，她又像羽翼丰满的鸟儿一样从我们共同的巢中飞出去，飞进了属于她的新的“巢居”，很快就要进入哺乳期了。这些，常常让我的心里感到万分悲戚，我多想再抱抱她，再高高地将她举过头顶，再背着她到处游走，可是，都不可能了，尽管我还觉得没有做够。这些人间快乐与幸福虽然为时甚短、数量太少，过去得又急又快，但它们的确全都填充在我们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里。有所填充，我们才感到充实，我们才感到没有过多地失去，我们都快乐，都留恋，都怀念，但我总觉得填充未满而悔恨，而自责，而悲伤——对她的爱，我亏欠得太多了，不知多少次用“如果……”这样的虚拟语境来安慰自己，但也明明知道结果一定是欺骗自己，明明知道这样想法是根本不管用的，却还要这样想，在一次又一次明明白白的自伤之后继续一次又一次地自伤……

　　亲爱的女儿，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外面的雨声更大更急了，仿佛这场雨也是郁积太久好不容易才下的。

　　我感到有些湿冷的风自窗而入，一直都不知所措的两臂阵阵发凉。我看见的夜色依然很黑，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我就真的抬起胳膊，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究竟想抓取什么！不过，妻的呼吸声是均匀而清晰的。

　　妻，她的更年期症状的表现已有三年多时间了，虽然为时太早，但我们感到无比的幸运，因为她的更年期症状仅仅是身体不时地、莫名其妙地发热，并且，一旦猛然燥热起来，就恨不得立刻跳进冰水里。数九寒冬的天气里，她竟会跑到阳台上用扇子给自己扇风——尽管如此，她的症状表现却是最轻的，严重者的表现是心烦意乱、六神无主、坐卧不宁、寝食难安，暴躁易怒，甚至会闹到去看医生的地步——妻的更年期症状没有到达此等地步，我们怎能不感到幸运呢？

　　妻子也开始衰老了，这让我心底颇感悲切，因为这种现象在向我说明，作为物质性的存在，她的生命的青春期成了永远的过去——这二十多年来，真的辛苦她了！

　　有时，我真不忍看妻子青春远逝的脸庞，不是嫌弃，而是心疼，是深深的憾意和歉意。对那张脸和那张脸所代表的心灵来说，我同样亏欠得太多。

　　她二十多年前年轻端庄的模样总在我眼前闪现、在我心中跳荡。这才发现，时光对生命的眷顾原来是这样的残酷，而生命的老成宁静竟是这样的突如其来而不可阻挡。今天，她的秋叶一样熟透的样子，催生了我心中无边无际的悲凉。她把青春给了这个家，给了我，给了女儿，剩余的，寄存在我们经历的时光之路上——我很希望我们只是把过去的美好时光寄存于某处了，而不是错过了或者丢失了，因为我们都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将其取回来——妻子曾经像一朵娇艳的春花，生活的过程如蜂，也如风，更像阳光——生活采走了她的花蜜，带走了她的花香，晒干了她的娇容，剩下的，是生命的秋天，果熟，叶黄。

　　我们有果。女儿是果，共同走过的路和一起度过的岁月是果，五味俱全的生活过往是果，相互依傍和彼此关爱是果，彼此扶持相互拽拉也是果，今天还在一起平静也平淡地生活着，也是果。我和妻子，是渐黄的叶，我们都清楚地知道我们的下一个行程是飘落，但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究竟在什么时候为那个必然要来的飘落启程，我们也不想知道。

　　那么，还是看看这什么都看不见的黑夜吧，听听外面豪情满怀的雨声吧。眼无所见，心有所见，此心所见是已成过往的时光和未曾尽兴的爱，还有许多等待我们去完成的许多关爱。我们以爱相互证明。我们还在一起陪伴和守候，还在为了爱而占有一段时光，这就是生命意义的全部，还需要什么多余的附赘呢？

　　外面的雨声更大更急。

　　猛然在黑夜里醒来，突然和一个又一个惊悚撞个满怀，这些惊悚像神谕一样向我宣示。听完宣示，我的心里反倒踏实了宁静了。凉意更甚，睡意又及，那就接着睡吧。我想，当下一个白天平安来临，我应该继续为我所爱的人去做该做的事情吧。

　　2013-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