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文的空间

　　天色阴沉，仿佛未能成功讨薪的雇工，本就面有菜色，又开始忍饥挨饿，还要忍气吞声地哀告于门。天气又是极端的闷热，高天广地合构在一起宛如一口巨大的蒸锅，人人都像热情洋溢又汗流满面的蒸地瓜。此时此刻，谁都希望有人能够一手掀开“锅盖”，好让大家通通风换换气。想象曾经的清凉天气，这时候，闷热不堪的天气若能像揭锅盖那样被揭去，也可算是一种解放了。
　　晚饭时分，瓢泼大雨突然之间铺天盖地而来，雨线如织，亦如万只白箭射向地面，顷刻之间雨声就喧嚷至极。为了下这一场雨，老天使了整整一天的劲，这时候终于如愿以偿尽情挥洒，却无法知道是“讨薪”到手的欣喜若狂，还是终无结果的破口大骂，总之都是淋漓酣畅的一“吐”为快了。
　　却无风。阳台上已是清凉如秋，室内依然闷热难当。
　　吃晚饭的过程简直如同在急行军路上那样囫囵吞咽了，自然时牵肠挂肚但不知其味。然后，像逃离“八卦炉”那样逃出门去，照常去散步。
　　密密的雨线已经变成了零星的雨滴。
　　街上已是浊流恣肆，街两边不同风格的排水设施各显其神，有些顺着管道循规蹈矩地汩汩流淌，有些则是直接从檐边的排水管里喷涌出来，正好落在人行道上，发出一片哗然的巨响。到底和家里不一样，凉风阵阵，如置身于山阴道上。稀疏的行人，新绿苍翠的行道树，雨水还从叶面上不紧不慢地滴着。一天垂雾，阴翳幽暗，怎么看都不像夏天的样子。
　　这是昨晚发生的事情。
　　其实，我有很多事情要做的，昨晚那次外出散步我完全有理由取消的，却没有取消，也无法取消，或者说不忍取消——习惯成自然，我的狗狗早就急不可耐了，它已经习惯了在晚间六点三十分左右催促我带上它出去散步，它催促我的方式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它的意图我当然是心知肚明的，虽然它根本就不会说。在我开始换衣服、换鞋的时候，它仿佛得到了确证一般，就连蹦带跳，就大声吠叫。那种情景，设若是人，应该是手舞足蹈而仰天狂笑了。
　　它需要到外面去便溺，也需要到外面去溜达，总之和我一样，它也需要身心同时得到自由快乐。我的狗狗很恋家，但它对外面的世界更加难舍难分，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
　　我和狗狗经行的路上，每一棵树，每一根电杆，甚至墙壁的每一个拐角，都成了它“爽一把”的好地方，因而，它抬起一条后腿的样子简直像在飞翔，那种情景让我想到了一些人每到一处就亲笔书写“到此一游”一样。
　　随处便溺是狗的习性，那是它们领地意识的外在表现，此种恶习自古有之，上百万年了至今不思悔改而遭人唾骂，不过，骂完之后大家接着养狗、爱狗，并且边养边骂。我知道城市里都有明确禁令不允许宠物随地便溺的，我也曾经身体力行过带头实践过，但我未能坚持下来，因为城市里养狗的人实在太多了，忠于职守的城管们不可能严密监管所有的狗，因而，城市各处狗的便溺遗迹从未断绝也便层出不穷。特别是，城市里有太多的流浪狗，它们之所以遭致如此之不幸境遇是因为人们将它们遗弃了，那些流浪狗和狗的粪便早已是城市的顽疾，多年来一直未曾得到有效治理，估计这样的局面还会延续更长时间，因为相关法律还没有制定出来，而相关法律至今未曾出台的原因又是直至今天还没有发生狗屎和狗尿弄出人命来的事故，喜爱养狗的人们还有充足的时间来等待。既然这样，我也无法超然物外，我也可以一边遛狗一边等待相关法律的出台。
　　就说当下那么多的流浪狗，我从它们身上早就看到了人性的另一种悲哀：心血来潮的时候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深怀爱心豢养一只小狗来充当自己的宠物，来供自己开心。天长日久，当他们渐渐发现养狗的种种不便和麻烦，甚至对狗逐渐生出厌恶之心的时候，家里无处不在的狗毛令他们越来越烦恼，这些狗的主人们对狗的热情开始冷却。直到有一天，他们对狗的所有兴趣都耗尽了，他们认为他们豪华的家居并不需要一只小狗来扰乱的时候，他们终于“脱去袈裟，重操屠刀”，他们的爱就变成了恨，人性善摇身一变而为人性恶，那种变化比川剧中的“变脸”绝技还要变得迅速。人性发生变异，为这种变异做出牺牲的当然就是当初被他们百般宠爱的狗狗。
　　所以，流浪狗的存在其实就是人对自己善良本性的放逐，是人的私欲让无辜生命来承担一切不良后果的邪恶表现。流浪狗当然很肮脏，但那是曾经豢养过它们的人造成的，本质上是曾经的豢养者人性的肮脏，根本上就是人的精神上的污秽，是人的良知变质以后造成的肮脏。流浪狗很可怜，从能力上说，它们已经不如野狗，因为它们在人的影响下已经失去了许多可贵的本能和天性；它们也比正在接受豢养的其他宠物狗不幸，因为它们遭受到的是来自于人的欺骗！
　　我的狗狗八岁半了，折合一算，它的衰老程度正和我现在的衰老程度十分相当——我们都进入老年期了，这个事实让我感到万分悲凉，我们都老了，但我们还在一起相守，狗狗越来越依赖于我，我也是每天都要和它相处上一段时间，让我们彼此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尤其是我要让它感受到我对它的关怀不会中断。我越来越喜欢当地的一句俗话：人到衰老的时候应该有“三老”相伴，那就是老伴，老朋友，老狗。
　　多么幸运啊，这三者我都有！
　　如果在天大热的时候，狗狗的体力显然不支，随我出去散步，它总会在中途的一个路口站定，伸长了舌头喘息，眼巴巴地望着我，无论我怎么呼唤，它都不肯再往前挪动一步。我知道它想中道而返了，就折身向它走去，它就高兴得大肆跳踉，大声吠叫，并如愿以偿地顺着它选定的路径一路小跑而去。
　　若说身量，它比我小得多，若说生命的本能和愿望，我和它大抵一样，我就无法强行让它顺从我的意愿，因为它根本没有反抗能力，唯有我顺应它的需要，我们之间才可得到最广大意义的快乐，同为生命，都有追求自由舒适的生活的权力，在这一点上我们一定是平等的。
　　宠物不应该是人的意志的附庸或影射，而应该是人的意志活动的参照，参照的过程是人的内省过程，参照的结果是让人能够更加清楚地认识自己。
　　散步归来，它显然已经疲惫至极，趴在地板上长眠不起。我尽量耐心等待，等它的疲劳得到有效的缓解了，才给它洗澡，给它弄吃的。
　　昨晚散步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情简直让我狂喜了：天气凉爽，我边走边思考一些问题，但我还是记得狗狗中道而返的那个路口。走到路口，我先站定，以为狗狗一定要拐道了，但它没有，而是径直向前跑去，跑出很远了，似乎发觉我没有跟上去，它就站定，回头看我。原来这次它愿意继续往前走——我才恍然大悟，天气凉爽，昨晚它的精力和精神非比往日那样羸弱，它也感到轻松快乐了，才那样志得意满地轻松前行的。
　　回家以后，它又趴在地板上，四肢展开，双眼闭合。其时，室内的闷热已经被阵阵凉风驱除净尽，无需开空调也极适宜休息睡觉，因而，趴在地板上的狗狗，它得到的惬意感觉应该是无与伦比的。它的肚毛上沾了许多泥浆，我一直等到它睡足了、休息好了，才给它洗澡，才给它东西吃，然后，我就心无挂碍地坐到电脑前开始工作。
　　在我的职业之外，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读书和写作当算起一。
　　我越来越觉得我这样的人生选择和生活状态是让我自己赏心悦目的，因而，我很庆幸我从没有想到过经营仕途，也没有想过去追逐高额的商业利益，虽然我也承认追名逐利是人正常的需求和正常的生活形式，但我没有任何权利厚此薄彼，我所追求的只是最适合我自己的同样正常的人生和生活，每个人的具体活法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尊重别人，也希望别人尊重我。
　　昨日已成过去，今早天又大晴。早上我要去单位加班，出门的时候，我看了一眼窗外，看见了照临远山的第一缕阳光把雨后的山体照得碧绿鲜净而神采奕奕。我又看了一眼老狗，然后高高兴兴地出门了。我很幸运地进入到我的又一个日子，这一点已经确证无疑。我以后的那些日子，应该还是这样安宁而快乐的吧，因为，我和我的狗狗在一起变老。
　　2013-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