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文的空间

　　盛夏的力度已经登峰造极。
　　
　　从城区到河边，又从河边回到城区，人被酷热的风赶来赶去，就像偷食麦子的麻雀被人手持的竹竿赶来赶去。天太热了，无处可去，大家以为唯有大河边可以去的。街上好像比房子里凉快一些，河边好像比街道上又要凉快一些。因而，人就像水滴一样从城市钢筋水泥的“悬崖绝壁”里渗出来，在街上汇聚成“小溪”，又在滨河路上汇聚成“大河”，然后向真正的大河边“流去”，结果，在大河边还是未能找到想象中的凉爽感觉。人山人海，不可久坐，也不可久站，到处都是滚烫的，只好惶惶然四处流荡了。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风的讯息。
　　
　　夜空很纯净，深蓝的天幕应该是凉爽的，只是太遥远了，凉意传不到城市也传不到大河边。后来，街灯就亮了，行道树上猛然间想起了尖利的蝉声，仿佛是酷热白天的余韵。尖厉的蝉声把昏聩的空气切割出一条狭长的细缝，路灯的光芒就从顺着长长的缝隙穿过去，撞到水面之后又四散开来，路灯照见的江水依然奔流不息。原来，人们急于得到的清凉全在水里。那么多人倚栏而立，江水中的清凉可望而不可及，清凉尽在人们的白日梦里。能够带来清凉的夏夜长风还在远处。
　　
　　这么热的天，这么晚了，有人还在加工塑钢门窗，切割机发出的响声比蝉声更加尖厉，更没有诗意，倒像是有些会议室主席台上传来的怒不可遏的训斥声。切割机的声音一响起来，街道上的气温陡然在一瞬间上升了许多，仿佛整个城市都开始变得耳聋眼花，所有人的脑子里仿佛都有一只白炽灯泡亮起来。街上依然车水马龙，滨河路上已经人如潮水，在寻找清凉之处这件事上，居然有那么多人矢志不移。
　　
　　严厉夏天的傍晚，在滨河路这样半公开、半隐秘的地方，人的形象真可谓千姿百态，有大腹便便的“膀爷”，有蜷缩于树根或电杆下的醉汉，有仰卧于长椅之上的疲惫不堪的民工，有“赤脚大仙”，有蓬头垢面、袒胸露乳的乞丐，有“迷你”短裙像浓情咖啡一样为人提神醒脑……一看到那些膀阔腰圆、袒胸露乳的“神人”，我就想起常在夏天脱去上衣的老友，所不同的是，比起那些具有示威性质的“膀爷”们，我的田氏老友的体型确有些消瘦，但凡夏天他独自在家，他一定脱去上衣甚至脱去长裤——已经是他的常习——我才想起，好久好久没有见他了，甚至没有电话联系。就拨通了他的电话。
　　
　　想邀请他同去光顾一下滨河路的露天啤酒广场，我喝饮料，请他喝酒。田兄的回答果然如我所料，说他刚洗完澡，全身已经简化到只穿着一条三角裤，所有窗户大开，还说他的房中正是晚风浩荡的时候，反邀我去他的家里。
　　
　　凭这“浩荡的晚风”，我当然乐意前往了。
　　
　　他的新居远离城区闹市，处在相对安静的城乡结合部，儿子儿媳在外地打工，妻子和孙子更愿意住在城中的旧屋里，毕竟生活方便一些，他的新居，他常独居。那是紧邻山脚的一幢崭新的公寓，田兄半生的心血就融化在那个半具体、半抽象的空间里。公寓地势较高，他的新居又在顶楼，这个时候有浩荡的晚风应该是真的，我对此深信不疑。与此同时，我又想及自己和绝大多数人一直到在犯同一个十分低级的错误，那个错误很有“形而上学”的意味：大热天应该到河边去，那里凉快。其实，低处无风，这才是很浅显的道理，再说了，古语有云“高处不胜寒”，大热天往高处走才是对的。然而，那么多人都在向河边趋之若鹜，那里地势最低，那里有大河在流淌，而河水是能够带来清凉的，多少年了，这个道理颠扑不破，其实也无人颠扑，经验和想象才是管用的，最粗浅的道理莫过于“夏日里水亲”——所以，众人长期共犯的错误才叫做陋习。大热天里往低处走也暴露出人的又一种陋习：本就很热，再往高处走就会更热，往低处走就会容易许多，况且又有大河在那里奔流，大河代表着清凉，人们对之趋之若鹜是讲得过去的。
　　
　　叩开田兄的门。从小心谨慎地慢慢打开的门缝里，我看见他的样子果真像一个跳水运动员，只是那条三角裤太大了一些，当然，大有大的好处，如其所言，浩荡的晚风就可以畅通无阻地吹进裤裆里去，并让那里变成一个同样清凉的世界。
　　
　　真的有风，并且很大，不过，风是极热的，仿佛从火炉子上面吹过来。尚未落座，汗先出来，从头到脚都有明显的炙烤感觉，才想起，这里是顶层，毒辣的阳光暴晒了一天，现在正是房顶放热的时候。百密一疏，才想到自己的判断是同样粗糙而浅陋的，开始后悔不该来，与其这样受着炙烤，还不如到大河边去和大家一同凑热闹，兴许这时候河边已经有风了，兴许已经是凉爽的。可是，后悔不能说出来，更不能有所行动，毕竟是来到了相处多年的朋友的新居。
　　
　　其余的情况与预想的相差无几，听不到鼎沸的人声和焦躁不安的汽车喇叭声，不跟别人拥挤、蹭碰，不看绚烂得有些凌乱的城市灯光，不闻难辨其味的浑浊空气，只是，确乎远了一些，而房中的热度也是非同小可的。
　　
　　晚风热情澎湃地满屋激荡，反而让城里街上的汹涌热浪的劲道远不可及。事实证明，经验并非全都可靠，古人所云并非全都有道理。中伏天里的酷热无处不在，设若不采取一些非常措施真的躲无处躲，“冷是个别人的，热是所有人的”。又想起前些日子的雨集中在一起下个不停真是有些浪费、有些可惜。如今，又是连续多日滴雨未落，自己瞎碰乱撞，撞到了田兄的家里，俨然进入了崭新的烤箱，既无空调，又无电扇，仅凭自然之风猛烈地吹，连同吹拂田兄裤裆里的世界。热风一吹，鼻咽腔里的感觉更加难受——伤风了，罪魁祸首竟然是家里的空调。到田兄家里来的路上，顺便走进一家小型诊所，大夫未等我说完就接过话头断言之曰“空调病”，给我几样西药当场服下，另加一盒“藿香正气水”。
　　
　　热汗喷涌，全身潮湿粘滞，头开始发昏，喝下两管“藿香正气水”，又有了微醉的感觉。踌躇再三，并没有找到更为恰当的安身之所，打了几个转还在原处处坐下。田兄对我的坐立不安、心神不定报之一笑，说：吹惯了空调的人都是这副德行，坐一会儿，喝杯水出身汗就好了。他的话跟医生说的不谋而合，让我极其佩服，也让我甚为感激。田兄又补了一句，说我上楼的时候可能走得太急了，我以为他的揣测更是一语中的。
　　
　　田兄的镇定与无汗应该不是装出来的。我咬紧牙关忍耐着。却如田兄所言，情况渐渐好转，我开始喝茶。后来田兄起身为我杯中添水，他的三角裤像旗帜一样飘动着，显然，那是自窗而入的晚风的“大手笔”。田兄继续自酌，而我，依然汗流浃背、依然头晕目眩简直快要崩溃了。
　　
　　田兄动员我喝酒，我当然坚决拒绝，原因很简单，出于健康故，我已多年不饮酒，这个情况他是知道的，况且眼下自己正在伤风或者已经中暑，喝酒，极为不宜，已经在忍受田兄新居酷热的煎熬，再喝酒，定然是内外交困，结果一定苦不堪言。但是，田兄的理由很难反驳，他以为我刚才喝下了两管“藿香正气水”等于喝下了两杯酒，既然这样，再喝两杯又有何妨呢？
　　
　　我无言以对，又不甘屈服，就开始向他讲大道理。话题很快就转到二十多年前，那时我们都没有住房，都是“寄居蟹”。也没有存款，并且，为了生存，都是一样的家人分散，工作生活方方面面都是一个人承担。幸好我们都有共同的业余爱好，我们利用业余时间在城里的歌舞厅里打工，我们都是乐手，他吹小号，我弹键盘。田兄是专业出身的小号手，改行以后才当了老师，就成了我的同行。兴许是他吹小号的时间太长了吧，他的上嘴唇尖明显下垂，看上去就像“昴日星官”。当初的乐队里有好几位成员，自从歌舞厅的营生萧条以后就各奔前程了，后来便是交往渐少，以至于长期不知其下落，逢人打听，言在此城中，人多不知处。偶尔也会有一见，却非昔时诚恳而可爱的面孔，一边打招呼，一边像流云一样飘散。说来此事已经过去多年，唯独我和田兄相交未绝，常相聚，常在一起喝散装的白酒，一起抽三块五毛钱一盒的香烟，直到几年前，香烟的档次才上升到十元钱一盒。每聚必谈当年，每次谈及都让人心旷神怡、感慨万端。粗略一算，离开舞厅已有二十余年，而在歌舞里长期搭档长期相伴、共赏灯红酒绿的那些快乐时光恍然如昨，如何不叫人心生留恋！
　　
　　“正因为这些，才要喝一杯！”田兄说。
　　
　　我很犯难，话题非但没有岔开，反而让他抓着了把柄。我反复声明我不喝酒是为健康故。进而我义正词严地说：寡人有疾，疾在肌肤，常年发作，奇痒难耐，今日不喝是为了将来能够多喝。无奈多年过去，沉珂未痊，虽于性命无虞，却也相关正常生活，况且医嘱有云：忌食辛辣，酒为甚！而今，田兄非要我喝一杯，我真的为难，我们正在豪情满怀地温习人生功课，乐从中来，岂有不助兴之理！可是，一旦开戒，恐于治疗不利。田兄很执拗，我已词穷，犹豫再三，人性的弱点终于占了上风！
　　
　　田兄叮嘱我不要贪杯就行，我深以为然。
　　
　　谈兴越加浓厚。田兄对他的新居极其满意甚是赞赏。“上班族”，拖家带口大半生终于有了自己的新家，谁不会欣喜若狂呢？田兄心中的喜悦我是深深懂得的，只是没想到，人到了极端高兴的时候在盛夏天气里居然不感到炎热！没有空调，甚至连电风扇都没有，他还能气定神闲地自斟自酌喜不自胜，知足而乐竟然会产生如此令人赏心悦目的神奇效果！
　　
　　突然一道明亮的闪电，两三秒钟以后就传来沉闷的雷声。晚风自窗而入，比先前更加强劲，热度却没有丝毫的衰减，所不同的是，我真的不再感到酷热，身上的汗液早已消失，也许随浅酌的酒一同蒸发了，也许是内心真的安静了，也许在与田兄共同的怀旧中由衷地感到快乐了。田兄年近“花甲”，我也到了“知天命”的人生阶段，二十多年的春云夏雨好像并未改变，人却老了，虽然老得有些突然。却不伤感。当生活让人开始回味的时候，人才会觉得回味人生的确是一种难以代替的快乐，才会觉得人生之所以有意义，多半是因为生活的历程中有那么多苦辣酸甜、千回百转。
　　
　　田兄所说的浩荡的“晚风”是真的，他没有骗我。但是，天要下雨，我要走了。
　　
　　街上依然人来车往，只是尖利的蝉声已经停息下来，切割机也不再工作。天空很黑，城市很亮，也很凉爽——真的变凉快了，应该是时光流转的结果，也应该有自己心情改变的效果。从田兄家里出来的时候感觉好多了，在街上走了一阵，感到全身更加清爽。原来伤风只是一种消极被动的自我感觉，如果把它跟积极、轻松、乐观放在一起，伤风的感觉也会像这样变得可爱一些。
　　
　　2013-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