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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兴文
道路越远越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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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文章

13-12-24 10:36

养生主

  路遇旧友,面面相觑的时候,其实双方都在漠然中揣测对方形象发生种种变迁的原因、求证人生发生如许巨变的过程。对方心里所作何想我不得而知,但我自己心中的惊异已如沸水揭盖那样热浪滚涌。我自己心中当时产生的那一种惊异之感差不多一瞬间遏止了晴暖的冬日艳阳。
  
  旧友戴一顶黑色棒球帽,看得出,那顶帽子已经多日不经水洗了,习惯触之以手的地方已经油光可鉴。帽檐有一处不大的开裂,仿佛嗷嗷待哺的蝙蝠的嘴,我这位旧友真真切切是“破帽遮颜过闹市”了。但不知何故使得旧友邋遢到了此等地步。最让我暗暗称奇的还是他的脸庞,本来是一张相当白净的脸,如今蓄起了络腮胡子,胡子和他的唇上之须已然葱茏,晃眼一看,旧友酷似孩子们喜欢的“黑猫警长”,并且是酷似来自阿拉伯地区的“黑猫警长”。
  
  简单寒暄之后本该各奔前程,不料旧友竟有了浓厚的谈兴,只好陪站于道侧。旧友开始津津有味地抽烟,许久以前我就知道他有此嗜好的,但没想到他如今的烟火之需到了如此急迫的地步。那些无所事事的青烟在“警长”的帽檐上再三羁縻、缭绕,有些恋恋不舍。在我看来,那张极其滑稽的脸庞居然像幻灯片那样开始闪烁、变换起来。
  
  我们也该算作同学少年。过去的几十年里,对他,我不曾有过他也蓄留胡须的记忆,如今他留了,猛然一见,惊诧之后又感滑稽,让人想到他可能人到中年了反而郁郁不得志,可能遭遇了什么纠结和挫折,那张白胖的脸便如生出黑毛的豆腐。胡须并不芜杂而凌乱,反倒像经过精心修剪和梳理似的,尽管如此,我依然能看出一些荒芜萧瑟的信息来。不过,假如设身处地地想——我现在常对人这样设身处地想——即便不是事出有因,也是旧友故意通过胡须来宣示他所悟得的人生意义了。
  
  我想脱身,就问他“今天不去上班了吗?”这样带有提示性的问题。旧友先报之以诡谲而嘲弄的笑,然后慢条斯理、一字一顿、一板一眼地向我赐教。那一刻,我对他的一举一动异常反感,平日里本就听惯了这样装腔作势、假仁假义的种种叫嚣和颐指气使,现在他又来这一套,我的心里竟然有生出无名之火的感觉,几至于怒不可遏了。不过,毕竟是在大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还是按捺住自己了:冲动是魔鬼,何况,我所面对的是一位多日不见的旧友,应该尽量显得宽容和忍耐一些。
  
  他说他三年前就退休了。
  
  我方才记起此前他曾告诉过我这个情况。的确是在三年以前,地方政府及人事部门曾经出台过一个眉清目秀的“土政策”:年龄在五十岁左右的事业单位在职人员可以提前退休,并且可以预领国家法定退休年龄之前应该领取的所有增资。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些人惊喜,一些人狐疑,一些人观望,一些人犹豫不决、难以取舍。此君属于毅然决然办理提前退休手续的其中一位。据说他当时有许多个提前退休的理由:诸如不愿再看别人眼色,不愿再莫名其妙地辛苦受罪,不愿再被别人驱赶、役使,不愿看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黑高恶搞、许多人想“发言”但怎么也找不到说话的机会和“平台”,不愿意和相差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同处一室而无共同语言等等。总之,他就退休了,手续办得很顺利。
  
  更加清晰地想起,三年前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我还抱怨过自己年龄不够而退不了。不过,我的抱怨情绪还未完全消退,此项政策就被收回或者否决了,个中原因,据说是研究政策、制定策略的人忽然发现了该“土政策”的种种缺陷与漏洞。然而,一部分事实已经形成,仿佛重兵压境紧急关闭城门之后,一部分人进去了,另一部分人还在外面惊恐万状喊爹叫娘——办了退休手续的人喜不自胜,正在犹豫不决地观望的人则后悔不已。这位老友提前退休的事他曾经颇为得意地告诉过我,我却忘记了,看来是我待人粗心、于人不敬了,遂现出恍然大悟、诚惶诚恐状并及时致歉才让对方脸上的疑云渐渐消散。
  
  但我不得不说明我必须去签到上班了,不然,迟到的后果是很严重的,高额扣资不说,还要点名批评——设若我也提前办了退休手续,这一切都不复存在——我没有办,因而还得按时按点到岗才行。旧友有些不舍,但也不能不放我走。再次核实电话号码后,我终于脱身,俨然盲目闯入网罟又侥幸逃脱的小鸟。
  
  后来逐渐想起和旧友寥落的谈话中包含的许多新鲜信息。
  
  退休之初,旧友曾经投身商海,但“入海”不久又很快“上岸”了,中间过程省略,最后的结论是他自认为并不是做生意赚钱的“上好材料”。孩子尚未成家。听说两口子曾经打了几年麻将,但后来也觉得厌倦不堪了,不再涉赌,现今的他大多时候在家赋闲。想到旧友这样的人生经历我不禁后背发凉,感到旧友的人生正以一个明显的加速度向一个终点迅速奔去,也觉得他在时间的长河中正在从流漂荡、任意东西,或者像风中的一朵飞蓬任由身外之力随意翻转着、滚动着。假定他已无念无欲地投身于时间之河,那么他也是无所谓靠岸也无所谓搁浅的——我竟有了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转念又想,抑或他在家里专事畜养胡须之类的雅行高致,如果真是这样,他一定是气定神闲、宁静淡泊的。然而,我却分明看出他的黑帽子下面遮盖着的寂寥与枯燥乃至焦虑与无奈。区区五十来岁就弄得老气横秋的,断然不是意外地脱胎换骨了,假定如果是,那么他一定还有一个痛改前非的理由或契机。我很想知道这些。
  
  晚间,旧友果有电话打来,约我过去小酌、小坐。我有许多事情要办,完全有理由婉言谢绝,但是时隔多年之后幸逢旧友盛情邀请,却之极为不恭,因而,满腹纠结的当口,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满口答应。
  
  算得上是一套豪华的居室,相比于我的陋室,旧友的华屋应该是所费不赀了。
  
  首先声明,因身体健康故我不饮酒,但是老友对我的严正声明根本就是置若罔闻,他执掌酒瓶和酒杯的手没有丝毫退缩回去的意思,结果是给他给我都满满地斟了一大杯。看得出,此君已是今非昔比了。不曾做官,但有强硬的权力意识和掌控意识;不曾跻身行伍,但有战争狂人的顽固与冷漠;不曾投身江湖,但有江湖之人的任侠使气。我为我的处境和退路开始担忧起来。
  
  “只叫你喝这一杯,算是你陪我!”
  
  我仿佛意外地看到了获得解放的曙光那样放下心来,有了继续坐下去的信心和继续交谈的勇气。
  
  仅我们两人,我不禁问及其余家人。旧友脱去黑帽,仿佛要花费一番足够的气力给我开讲长篇大论。其时我已经暗暗吃了一惊:原来他的头顶一片荒凉、空旷,宛如腾格里沙漠,只在后脑勺一带还长着半圈黑发,确乎也像千年不倒的胡杨。
  
  旧友开始给我讲他的发达史了。
  
  这么多年来他们家一直在外租房居住,我插话说这个我知道,他就跳过了这个话题。他又说收入一直都很低,我说这个我们何尝不一样。后来,他说,他们家一直在等房价回落甚至大幅降低那一天的到来,但他的理想落空了,房价年年飙升,大有“置我于不顾”的态势。于是,他们两口子差不多在同一年生出了大量白发。接下来,女人的头发一个劲地继续变白,他的头发无可挽留地相继脱落,直至今日还在继续,仿佛终于脱落到生机惨淡的后脑勺一带了,脱落速度才衰减下来,才弄出今天所见到的样子。但是,他们的耐心等待并没有白费,绝佳机会终于让他等来了。三年前,有一个生意人差不多把多年积攒的血本赔进了彩票里,各路债主逼得那位老板快要跳河了,只好变卖房产筹资抵债。售卖房子的钱所剩无多,那位老板全家老小只好回到故里去重振旗鼓,期盼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不用说,那套房子让我这位老友捡了大便宜。
  
  “十五万,便宜吧!”他向我笑,那张得意忘形的脸俨然冬日里未曾飘零的一朵干涩的菊花。
  
  “为了这一天,我们在外面吃了十多年的苦啊!”他虽这样说,神情和语气都是充满骄傲之情的。
  
  孩子在绵阳市就业了,他妻子过去找了一份薪酬不错的零工,也兼带给孩子做饭、洗衣。“我打算在绵阳市再买一套房子,就像这样的——孩子就有自己的房子了,找对象就容易一些!”他说,“房款的预付都准备好了,用这套房子抵押贷款,就等房源了!”
  
  当初我真不好问他的钱是怎么挣来的,现在看来他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并且所用皆然达到了超级俭省节约的程度。我不能不承认他比我有能耐,也比我拥有更多的财富,并且在不远的将来还会在绵阳市拥有一套住房。羡慕他的耐心与耐力,后来就生出嫉妒,但只在心里。我又觉得我所赖以自嘲的“君子固穷”观点在旧友的壮举面前黯然失色,包括我自己也跟这套准豪华住房格格不入。
  
  原来,老友一家一直都在为住房顽强拼搏着,并且还将继续拼搏下去。我所惊讶的是,他们一边为房子奋力拼搏,一边也在谨慎小心、面面俱到地生活。
  
  客厅里有一个极其新潮的酒柜,里面陈设的酒品,因为身价皆非显贵而令我实在难以恭维,似乎仅仅用作占据空旷的酒柜而已。酒柜的底层蹲踞着一个硕大的玻璃药酒坛子,仿佛酒品部落中的酋长一样威武庄严神圣不可侵犯,其间中草药枝柯纵横、皮肉参差、蛇虫可辨,不用说,此物非为治病,亦为滋补养生了——他那么辛苦劳累,想到养生并有养生之举肯定是相当正确的。
  
  “我的养生酒,要不要来一杯?”
  
  他很得意,以为那东西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有之物。但我立刻婉言谢绝。他就开始向我大谈养生了。
  
  无心聆听,我的心里像他的酒坛子里的草药一样烦乱起来。看得出,老友一边为房子奋力打拼,一边在认真养生,并且差不多是在“闭关”养生。至此我又看出,酒柜旁边还有一个精致的橱柜,里面陈列着养生药品和保健食品。我又有些大惑不解,留胡须与养生有何关系呢?难道他还考虑到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方面的念想与禁忌?或者,旧友也许托身道门了吧。
  
  “我每年秋天都要到峨眉山和青城山去,我拜了师傅!你有没有兴趣,我来引荐?”
  
  我为自己今天神奇的想象和想象的准确程度大为惊叹,但也为旧友唐突的提议感到啼笑皆非。
  
  “你老婆跟孩子都在外地,你退休在家一人享清闲,生活上多不方便,说什么也应该同去外地一起生活,一家人食宿在一起花费也会少一些,更加俭省,攒钱更多。”我这样对他说,但我的话好像未中旧友的下怀,诡谲的笑容从他脸上再次滑过以后,仿佛对我极其信任似的向我透露天机:现在房价很不稳定,不宜出手,再说,我们当地的气候很好,四川太潮湿,冬天太冷,夏天太热,不宜养生。
  
  看来,这次他没有听出我话中的另一层意思!我想,从头到脚,老相已经驱之不去了,他的确应该和妻儿生活在一起,享受天伦乐趣,也就有人为他洗帽子了!其实,一家人一起生活的好处何止这些。看似奢华的房子,眼之所见,无处不有积尘和脏污,还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儿,仿佛是从那个硕大的药酒瓶子里逃逸出来的,弥漫房间的烟酒气都不能将其隔离或驱除。
  
  我的酒杯居然这么快就空空如也,反而来了喝酒的兴致,并且,我的兴致好像春天的地气一样悄然升温,竟然生出了再喝一杯的愿望,也希望老友给我再斟一杯。但是,老友这回好像犯糊涂了,他就是不看我的空杯,依旧大讲他的养生之道。我终于忍无可忍了,自己伸手去拿酒瓶,却被他一把拦住了。
  
  “不行,就按你的要求,只许你喝一杯,身体健康要紧!我是真关心你,喝酒也要注意养生,今天请你来,主要是给你讲一讲养生的好处。不要喝了!”可是,我清楚地记得,白天路遇的时候,他分明说过要和我小坐小酌的,我也说过我是不噬酒的,现在看来,他把自己说过的话全忘了。而我,的确也是言而无信,“五十步笑百步”,这次相谈注定会有一个无言的结局。
  
  旧友好像要证明他喝酒真的是注意养生的,站起来,把他尚未喝完的杯中酒小心翼翼地倒回药酒坛子里,盖好,煞有介事地摇了摇瓶子,好像觉得万无一失了,才坐回远处。
  
  接下来的交谈也便可想而知,俨然两个人都在闹肚子,四肢无力面如菜色,肚子一阵阵疼得要命,偏偏又有人请吃饭了。其间旧友似乎揶揄过我也指教过我,大意是:你还在读书啊,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啊,现在谁还读书啊,都老了,做点有用的事情吧,该是保养自己的时候了,岁月不饶人啊……我暗自苦笑,他可能忘记了想一想,执着于养生的人要不要清洗头上的帽子,甚至是否必定要戴一定帽子。
  
  忘了戴表,不知时间早晚,但我觉得我无论如何该走了,我必须回去做我的事情,包括旧友认为根本无用的读书。我仿佛感觉到,这套还算奢华的房子天经地义是属于旧友一个人的,多一个人他一定感到不安,而我,应该比他更加坐之难安。
  
  这样想着,房子里的积尘和污迹越加清晰起来,积尘仿佛在逐渐加厚,污迹好像在慢慢扩大,并且发出怪异的气味来。我也无法进入到旧友描绘的远景中去,也许我真的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造访者或者无关痛痒的旁观者。我开始感到喘气不匀,胸闷气胀。我知道我素来是不为物所累的,当然就不是为物所累的粗俗悭吝之人,旧友和旧友关于未来生活图景的描画,我真的受不了。
  
  旧友并不挽留,也不送我出门,但给我留有话头:可以随时再来坐坐,再来小酌。他还特别关照,如果有一天我想通了想加入养生行列的话,尽管找他。我满口答应了。走出不远,我方想起,为我开门的时候,外面很冷,他有没有记得戴上拿顶历史悠久的帽子。
  
  正是冬月十五的夜晚,夜空湛蓝而深沉,光滑而纯净,仿佛九寨沟五花池的水。那轮明月我敢保证它的确是金黄色的,看上去真的像一盏明亮的灯。朔风凛冽,寒气袭人,不过我却因此感到无比的清爽舒适且快乐。边走边观赏城市夜晚的繁华景色,我感到冬夜的空气是经过高天流云反复过滤的,因而,我行走的样子就是神采飞扬了,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什么是心旷神怡了。
  
  2013-12-19

一共有 1 条评论
一叶舟 03-29 10:28 Says:
拜读!文章以幽默、诙谐的语言,将“我”复杂的心理活动和“旧友”近似滑稽的举止刻画得淋漓尽致,并折射出诸如住房、老龄等深邃的社会问题,引人深思,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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