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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村庄

(12-02-17 03:07)

想要认识许佳瓜这个男人,还是先听听他身边的人怎么说吧。
金树森:我十六岁时就认识许佳瓜。对,我们是大学同学,又是老乡,我们都是从江西吉安来D市打工的。最近,他可成了我们厂的红人了。听说他在写作上拿了一个什么大奖,而且好像还有多个女人在暗恋他……
莫海英:他是一堆烂泥,根本就扶不上墙。这样的苦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了!
谢兰兰:说句真心话,我非常欣赏这个男人,并且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我并不奢望他这辈子能娶我。只要在D市的这段日子,他不拒绝我对他的好,就是我前世修来的福份了。
水灵:怎么说呢,这个男人,我是恨多过爱。不对,又好像是爱多过恨。嗨,我语无伦次,让你见笑了。反正是他先对不起我的,我并没有对不起他。原本,我想以我的死变成他永远的精神负担,可是,我又被村里的狗子救活了。如果时光能倒流,让我再选择一次的话,我还是要和他在一起!无论外面的人怎么看不起他,认为他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我也不在乎。因为,我生来就是一个适合过苦日子的人。
某刊主编:第一次读完许佳瓜的小说作品,我很吃惊。说实在的,如今这年头,还有如此拼命痴爱写作并为之默默耕耘二十载的人,简直是人中绝品!我为中国的文学,向他致敬!
某读者:我也是一个热爱文字的人,但我不会写,所以我这辈子最敬佩的人,就是作家。以前,我总是习惯用头脑思考。当我读了许佳瓜的小说之后,我明白以后的日子,我要学会用身体的每个部位去思考了,因为我们面前的这个世界,有太多优秀的东西正在流失,正在渐渐地逃离我们的身体,所有的对与不对,都被一种假象掩盖着,混淆着,如雾里观花,水中望月……
 
许佳瓜记得很清楚,他与老婆莫海英的冷战,是从一个礼拜前的那次谈话开始的。
谈话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他的确有点想不起来:是权?是钱?是性?还是婚外情?或者是其他风牛马不相及的命题?……他现在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了。因为那晚,他喝多了酒。
其实,严格说起来,对于酒这玩意,“多”字对许佳瓜来说是多余的,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喝酒,可以称得上是滴酒不沾,沾酒必醉。就因为这个原因,他参加工作二十二年来,基本上是远离饭局,逃离应酬的。
他真的有些搞不懂,中国酒的产量为什么那么大,天下又为何有那么多的好酒之徒?还有一个什么“酒色财气”的成语,竟然将酒排在第一位,殊不知“酒是穿肠的毒药”?如果说他之前对酒和对烟一样,是一种反感的话,如今他对酒称得上是深恶痛绝了。他最不能容忍的,是包括他的老乡金树森在内的那些劝他喝酒的人。
本来吧,参加饭局当然是好事,有吃有喝,聊天说笑,其乐融融,还能多认识几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背景的没背景的,大家一起聚一聚,乐呵乐呵,热热闹闹,至少能暂时忘掉工作的烦恼和生活的无奈,蛮好的。可是事实上中国的宴席不是这样子的,只要你是男人,只要你进了酒店或餐馆的大门,你的屁股一沾酒席的椅子,就必须喝酒。你说你不会喝,人家还不信,似乎一个男人不会喝酒,就跟他不能和女人在床上办那事一样,是件极为丢脸的事情。那晚,就是领导的一句话压得许佳瓜喘不过气来:
“许佳瓜,你是男人啵?你底下有那玩艺没?你是站着尿尿还是蹲着尿尿?不喝,今后上厕所你就蹲着吧!”
后来的结果你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许佳瓜倒下了,是同事金树森背他回出租屋的。
金树森这个人嘛,有必要罗嗦一下,人是好人,而且是个老好人!这么跟你说吧,在单位,只要领导决定了的事,就算是错的,就算要他帮领导舔脚趾擦屁股,他也决不敢说半个“不”字。在酒席上,领导发了话,一定要许佳瓜喝酒,摆明了就是欺负许佳瓜人老实,平时不会吹牛拍马,如果不是因为许佳瓜业务能力强,又写得一手好文章,领导早让他滚蛋了。作为许佳瓜的同事和老乡,在那种场合,只要有点良心的人,就会为许佳瓜说说好话,或者代许佳瓜喝几杯酒,而不是人云亦云,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按理说凭许佳瓜的为人,平日应该不会得罪金树森的,金树森是业务组组长,许佳瓜是他的下属,不存在官场上的明争暗斗。对了,有人说过,男人之间要爆发战争,除了权力与金钱外,最直接的导火索,就是女人!除非,除非是有一个女人看上了许佳瓜,而金树森又看上了那个女人?这种假设,有的时候放之四海而皆准。
 
那晚,许佳瓜醉酒之后,跟金树森一同进许佳瓜房间的,还有另一个女人谢兰兰。在外人看来,谢兰兰当晚根本就没有必要去许佳瓜的房间,如果她不去,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都怪谢兰兰多管闲事,在发生了床上的事情之后,她又接了许佳瓜的一个电话,她只“喂”了一声,对方就收线了。
后来,谢兰兰从许佳瓜的房里出来,也有些后悔。一是后悔自己经不住许佳瓜酒后乱性的疯狂,几乎没有反抗半推半就满足了他。这样一来,酒醒后的许佳瓜会不会因此而看不起她,认为她是一个生活作风很随便的女人?二是她不该去碰他的手机。一般来说,男人的手机,不管电话里的是男是女,男人接了就没事,女人接了,往往麻烦就来了,对方就会吃醋,就会想入非非,然后添油加醋没事找事闹得满城风雨。
后悔过后,谢兰兰心里非常非常的高兴!自己离婚八年零七个月了,总算第一次有了与男人肌肤相亲的机会,而且这个男人还是自己喜欢的人!许佳瓜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因此劲头特别猛,那方面的功夫简直超乎常人。谢兰兰以前从前夫那里,根本就没尝过如此消魂的滋味。原来呀,不同的男人带给女人的感觉是不同的。在此之前,她还天真的认为,天下的男人都差不多,都是长着相同的物件,大小与时间的长短也就那么回事,整个过程也就三五分钟!谁知,以前她是大错特错了!他的前夫,那个看上去一身横肉的杀猪老,除了卖肉就会打麻将。那些常在一起打牌的女人以貌取人,还曾偷偷和她开玩笑,说“你老公床上功夫一定很厉害”,实际上只是一个银样蜡枪头,好看不中用。如果不是顾虑许佳瓜难为情,怕他醒来后说自己是一只狐狸精,她真想陪着他睡到天亮,她会大大方方地搂着他的脖子,将头枕在他那温暖结实的胸膛上。
细算起来,谢兰兰暗中喜欢许佳瓜很久了!在她心目中,这个世界上十个男人九个不是好赌就是好色,要不就是贪赃枉法,花花肠子一大堆,只有许佳瓜,还像老毛那个时代的人一样,为人忠厚老实,对人忠心耿耿,从不空口说白话,只要说了,就尽一切能力去兑现自己的诺言。
就拿一件小事来说吧。上个月的一天,厂里每个人分了一箱旧衣服。不,衣服是新的,没人穿过,是过了时的旧样版。谢兰兰是个离了婚的女人,没有孩子,可她想把衣服寄给姐姐的孩子穿。车间天天要加班,她根本没时间去邮局。吃午饭的时候,谢兰兰正在和同桌的工友小宋聊天,说姐的孩子等衣服穿,要是等到下个月工休再寄的话,夏装就不能穿了,家里的天气就转凉了。
许佳瓜当时就在隔壁的饭桌吃饭,临去洗碗的时候丢下一句话:“兰兰你把地址准备好,我来想办法帮你寄走衣服!”
谢兰兰当时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因为许佳瓜和她是上同一个班,他根本就没机会出厂门呢。结果呢,第二天许佳瓜就帮她把衣服寄走了,连包裹费都不让她付。原来呀,许佳瓜有个表弟在附近的一家五金厂上班,是做采购的,整天在外面跑,跑趟邮局还不是一句话。
 
半夜,许佳瓜醒过来,口渴得厉害,起身去倒水,发现自己竟然裸着下身,再看看地下,多了一个用过的安全套,还有几处揉成一团的纸巾。他吓了一大跳:这么多年在D市,离开了老婆,他就是一个单身的男人,从来就没有买过安全套那玩意。这是谁留下的?
他想起来了:今晚他第一回参加了工厂的饭局。酒,是那该死的酒害了他,让他失身,让他第一次对家里的老婆莫海英不忠。可是,送上门来的这个女人是谁呢?他只记得好像是金树森背他上楼的,后面的事,他都毫无知觉了。
他快速穿好裤子,坐在床沿发呆。一直以来,他有他处世的原则,这个原则还是父亲在世时教导给他的,他牢牢地记在心上:人生在世,要心存善念,规规矩矩做事,老老实实做人。宁可他人负我,我决不负他人!
想到这儿,他抡起右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打了自己三巴掌。打完以后,他暗暗地流了泪,发誓从此以后,不再参加任何饭局,任何时候都不碰酒了!这一次,他负了一个女人,而且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究竟是谁呢?是工厂里的熟人?没有可能,因为在异性眼中,他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三无男人(无房无车无钱)。那么,是金树森搞的鬼,是他从外面找的小姐侍候自己并且为自己买单?
也不可能。在他的印象中,金树森除了会看他的笑话,处处在他面前显示一种优越感之外,并没有实质性地对他有过任何的帮助。当然,这年头过日子,谁都不容易,他不奢望有人可怜他或照顾他,在同等的机会和条件下,能做到公平竞争就行了。可要做到这点,谈何容易?为了一个狗屁大的业务组长,金树森明明业务能力比自己差,可就因为他和领导走得近,舍得送礼喝酒什么的,组长就是他的了,不谈别的待遇,光是职务津贴一个月就多300元,可以给儿子交两个月的家庭作业补习费呢。这笔钱原本是属于他的,可是最后偏偏就不属于他。这,就是社会,这就是生存法则。
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人——谢兰兰。难道是她?自从帮了她几次小忙之后,这个女人平时好像喜欢没事找事接近自己。只是这种事情,怎么好意思当面去问一个女人呢?对方若是承认了,岂不等于承认她是风骚的女人?唉,还是不想这件事吧,把它当作他和另一个女人之间的秘密埋藏在心里好了,“千世修来同船渡,万世修来共枕眠”,也许,他与她之间前生注定就有这种缘分呢。
刚才那三巴掌打得许佳瓜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查看了手机的来电显示,发现老婆莫海英晚上十点半的时候来过一个电话,那时他正在熟睡。电话是谁接的?难道是自愿陪他的那个女人?坏了!醋坛子莫海英一定会大发雷霆的。看看时间,已是深夜十二点零八分,许佳瓜试着拔过去。通常情况下,莫海英睡觉后会关机的,如果没关,就表示她正在生气。
电话通了很久,没人接。
他刚想挂机,里面传来女儿小菲的声音:“爸爸,妈妈哭了一晚上。您一开始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接妈妈的电话?”
他有些懊悔拔通这个电话,有什么话明天可以再说,不能把女儿牵扯进来,明天她还要上学呢。他只简短地说了一句:“小菲乖,好好睡觉,爸爸明天再打给妈妈!”
 
莫海英昨晚根本就没睡好。
丈夫许佳瓜最后和女儿说的那句话她听得很清楚。看来,昨晚他是想向自己解释什么,但她认为根本就没有那个必要。就他那德性,送给外面的女人,恐怕都没有人要他。如今这个世界,年轻的女人都是喜欢大款和帅哥的,有谁还能看上一个又丑又穷的老男人?对于这个男人,她是彻底死心了。这种感觉不是现在一时心血来潮才有的,十年前就有。
想想当初,她不听爸爸妈妈的阻拦,拼了命也要嫁给许佳瓜,还以生米煮成熟饭的决心先怀上他的孩子,再向爸爸妈妈摊牌。那时候年轻,真的是不懂事。爱情是什么东西?爱情就是泡沫,看得见,摸不着,一摸,就碎了,就无影无踪了!新婚的头两年,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可因为有了女儿小菲的出生,二人世界一下子变成了三人世界,初为人母的幸福和满足,忽略了柴米油盐的琐碎与物价上涨的无奈,再加上相互都贪恋对方的身体,夜夜缠绵在一起,不是恩爱也算是恩爱了。等到九十年代儿子小超一出生,所有的问题开始暴露出来。
先是许佳瓜的公司不景气,他由办公室下放到基层门店,参与柜台自由组合承包,组合不上的,就算自动失业,无任何补助。好不容易被组合上了,又要自筹资金自主经营,说白了,就是公家的店铺和柜台出租给内部职工,按规定的商品种类自行开店,按月向公司上交租金和管理费,盈亏自负。为了借钱,莫海英第一次厚着脸皮回娘家。妈妈还好些,总算同情女儿的处境,拿出自己平时省吃俭用的三万块钱给女婿做本钱,希望他从此好好经商,做个成功的商人,不要整天尽想着写小说读小说,不要干那些虚无飘渺不切实际的行当。爸爸仍然生女儿的气,在女儿面前特意板着一张脸,在她走后又对老伴说:“你再问问海英,三万块够不够,不够我再找人想想办法!”
谁知许佳瓜辛辛苦苦、早出晚归干了一年,节假日莫海英还把孩子送回娘家去店里帮忙,除了每个月预支的1000元工资外,到年终一算账,亏得血本无归,连三万元本金都打了水漂,只分回一堆几辈子也卖不掉的烂货。许佳瓜人老实,不明白或是明白了也不好讲出其中的陷阱,原来呀,除了许佳瓜之外,其他的三人平时上班,每天会把卖的营业款偷偷往自己包里装。如此一来,就像打麻将一样,三家联手打一家,焉有不输得脱裤子的道理?莫海英不服气,哭着要去找另外三家闹,想讨个说法,被许佳瓜强行拉回了家。合伙的生意,大家本应各凭良心,每次专柜是一个人值班,从早到晚四班倒,你又没当场抓住别人偷钱,打官司都要讲证据呢。
吃了一回亏,莫海英只得忍住眼泪往肚子里咽。她嘴上埋怨许佳瓜愚蠢,别人捞钱你不会捞呀?可是当初谈恋爱时,自己不就是看中了他的为人老实、办事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会耍滑藏奸吗?这其实怨不得许佳瓜,要怨就怨这世道,人心险恶,知人知面不知心,某些人为了一己之私利,连脸皮都不要,敢对自己的父母或兄弟姐妹下手,更别说是公司内部的熟人!
花钱买教训有时也不是什么坏事。学经商其实与学游泳一样,你不喝几口生水,你不经历一场生死考验的虚惊,你就不可能学会。现在的问题是,几年下来,许佳瓜的一笔又一笔学费交上去了,换来的仍然是一贫如洗!回头看看当初和他同时下海的同事,个个成了大款,早就买了房买了车。就连许佳瓜的哥哥,小学没毕业,当年穿着一件破背心来县城,一家四口租一间不足十平方的平房,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解决。短短的三年过去了,如今哥嫂夫妻二人,在县城北门街一带,是首屈一指的富人,早在县城买了地盖了三层楼房,少说也花了一百二十万。去年,又在乡下批到了一块地皮,盖起了全村最豪华的四层洋楼。
莫海英回想起来心里就一阵发酸。1994年端午节的第二天,许佳瓜和他哥同时开始做生意,选取的店面就在对门,说是好相互照应,他哥经营的是鞋类,许佳瓜经营的是针织。许佳瓜的店面虽然不大,不到十五平方,可是地理位置比哥哥的要好,靠近车站的一边。奇怪的是,许佳瓜的生意就是不如哥哥的,每个月下来,除去房租杂费开支,基本持平,有时还亏,根本就没利润。苦苦支撑了十个月,终于顶不住了,转手让给了别人。那人一接手,花钱将门店简单装修了一下,神了,还是卖针织,生意好得不得了!
许佳瓜后来他一狠心,决定不再贪恋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他得走出去,离开这个小城,去外面闯一片天下。他不相信自己堂堂一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在社会上还混不到一碗饭吃!
对于丈夫外出打工的想法,莫海英首先是支持的,然而她又有些担心:丈夫许佳瓜是一个太善良的人,正如一首歌中唱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他能否适应外面那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他能否在强手如林、竞争激烈的开放城市找到合适的工作,她的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有一点她是相信的:无论他在哪里,他决不会做半点违法乱纪的事,相反的,他因太正直太善良,又疾恶如仇,难免会和这个社会上的许多不良习气格格不入。
许佳瓜多次经商失败以后,莫海英认真总结了两点:一是许佳瓜这辈子不适合当一个商人!二是许佳瓜最好是能干点与文字沾边的工作,比如教书、文秘、编辑等!因为经商需要奸诈,更需要心狠。之前许佳瓜卖东西时她就站在旁边,他只要遇见乡下穷一点的人来买东西,明明对方还价已到了极限,已无利润可言了,他仍然要卖,还说“只当帮他从批发市场带一个回来”。瞧瞧,这是一个商人口中应该说出的话么?商人的本质是什么?在大多数发了财的商人眼里,商人就是唯利是图,是什么有利润就卖什么,只要不杀人不放火,坑蒙拐骗算不上犯法。这些,许佳瓜根本办不到。所以,这辈子,他注定只能逃离商场,只能以失败告终!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时代都是以成败论英雄,从来就没有以良知来论英雄!许佳瓜本身并没有错,错就错在他生不逢时。如果他是生活在老毛或是华国锋那个年代,计划经济,吃大锅饭,他许佳瓜年年就是劳模,就是新长征突击手,就是群众眼中八面威风、呼风唤雨的英雄人物。如今,这样的人在市场经济下,注定要淘汰,注定要穷困潦倒一生!这是他的宿命,也是我莫海英的宿命。不,我不服气!凭什么我就要和他过这种整天为钱发愁、提心吊胆的日子:看中的衣服不敢买,看中的化妆品只能摸一下又放回原处,每天下午四点后才进菜市场,因为下午买菜贩剩下的菜比早上要便宜一半……为什么我就不能一掷千金、住豪宅开奔驰?不,我不甘心,我还年轻,还不到四十岁,我不想就这样为了一日三餐柴米油盐把自己熬成黄脸婆,最后因为营养不良变成一具木乃伊被塞进坟墓……我要抗争,即使我的抗争是以伤害许佳瓜这样的老实人为代价,我也在所不惜,只能含泪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天一直总是暗的,只有如眉的新月洒下点点寒光。
北风一直呼呼地吹着,许佳瓜赤着双脚站在冰冷的水里,一步、两步,三步……吃力地朝前走着。他的肩上,扛着一只非常沉重、却又意义非凡的纸箱子,既不能放下,也不能停下来歇歇脚,因为四周全是湍急的水流,无一处高出水面的石头或树木作他的依靠。他只有拼了吃奶的力气,艰难吃力地走着,慢慢地先移左脚,再移右脚,十二分谨慎地一步又一步与激流抗挣着。天空又开始划过闪电,看样子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他扭头望望身后,是一座小小的村落,无疑问他是从那边淌水走过来的,他不愿意也不可能再往回走。望望前方,从一座弧形山腰的空隙射出的光亮判断,山的那边似乎灯火通明,好像是一座非常热闹的城市。他心里非常清楚,那是一座陌生的别人的城市,根本就不属于他。可是,他不能回头,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朝那座城市前进!脚步,还不能太慢,因为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了,淋湿了纸箱,一切后果将不堪设想……
 一连几天,许佳瓜都做着上面同样的梦。梦里,他的喉咙发不出声音,他想喊老婆的名字,或是喊女儿小菲儿子许超的名字,都不能办到。走着走着,他又饿又冷,稍不留意,左脚被水里的一块尖尖的石头绊住,钻心的疼,身子往后一仰,人就醒了。开灯一看,浑身是冷汗。换身衣服再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这个梦,可能与老婆莫海英之间发生的冷战有关。
趁第二天中午休息的时间,许佳瓜站在工厂大门外的走廊上,拔通了莫海英的手机。
他问了几句两个孩子的学习情况,来不及挂机,又听到了莫海英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我嫁给你,真是瞎了眼!你就是一堆烂泥,扶都扶不上墙!”
“我娶了你,才是瞎了眼呢!当初,若是娶了水灵,也许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句话在许佳瓜的心里,说了无数次,但一次都没有说出口。理由是他有两个小孩,女儿小菲今年十一岁,正读五年级,儿子许超九岁,读二年级。去年,一直半死不活的百货公司终于破产了,他四十二岁,正是上不上、下不下的尴尬年龄。如果和老婆离婚,他将没有办法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说得具体一点,是自己根本没能力养活他们。要是他的父母中有一个人尚健在的话,他就不怕了,有个老人,就能照看两个孩子,他就可以照常往外面跑。这年头,就算做苦力,也能活下去,哪怕活得并不轻松,可为了孩子,总得要活啊,总不能开口向国家领失业金、领低保?除了那些明星、当官的、做生意的之外,普通老百姓的日子,有多少人真正过得很滋润呢?绝大部分人,还不是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阿Q精神来安慰着自己,苦中作乐罢了!他真后悔,当初要是不结婚,打一辈子光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多好啊!他知道这样的想法未免有些自私,可是至少不会连累孩子!作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过得好一点?可是,他就没有办法做到。相反的,他没办法做到的事,他的姐姐和哥哥,一个在县城,一个在市里,都做到了!
母亲死得早,是父亲一个人吃尽千辛万苦把他姐弟三人拉扯大。在六十年代的农村,读书对很多家庭的孩子来说是一件奢侈的事。因为家里穷,姐姐只上到小学三年级,哥哥也只读了五年级。轮到他的时候,经济状况开始好转,姐姐和哥哥都能干活,有了收入,于是他就顺利地读完了高三。第一年高考,他只差三分;第二年高考,他又差了一分;第三年高考,他只比大专录取分数线多了十分。总算是险中求胜,他成了村里近五百年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从他收到大学录取知通书的那一天起,父亲的腰板整日挺得直直的,走起路来脚板比过去踩得更响了。
许佳瓜记得很清楚,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八日晚,为了送他去省城读书,全村人特意送了一场电影,每家每户还给了他红包。左邻右舍与父亲交情深的那些叔公叔伯、婶婶大妈们,从小盼着他长大,早盼着他有出息呢。大伙轮流接他去家里吃饭,杀鸡买肉招待他。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他,既没当官,更没发财。他感到很惭愧,觉得对不起乡亲们。他在县城上班五六年,村里没人收过他的一个苹果一只梨,没人去他家吃过一顿饭,绝大多数老人常年不上街,连他家的门是朝东还是朝西都不知道。他也知道,村里老一辈的人淳朴善良,对待后辈宽容体谅,并不指望他有朝一日大红大紫,然后盼“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然而,总有一部分人,生来就长着一双势利眼。嘴巴长在他们自己的身上,免不了会说一些闲话,这些闲话用文字整理一下,大致有三个版本:
 
同村的某甲:小孩子往池塘丢块石头,还冒几个气泡呢!许佳瓜倒好,堂堂一个大学生,分在县城工作N年,没有做出任何成绩,简直就跟销声匿迹了一般,像是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出现过“许佳瓜”这样一个人似的!看看邻村的某某,和许佳瓜同年分配的工作,现在早就是某局一把手,住别墅,开宝马,同村里不少人牵着他的衣裳角,都谋到了好差事,还有几个经他提拔的人在机关已经混到了副科级呢。
 
同村的某乙:许佳瓜是个狗屁不通的家伙,参加工作那么多年,别说大官,就连个芝麻官也没混上,后来公司解制,还失业了,在家闲荡了一年,不得不和成群结队的乡下人为伴,背起蛇皮袋,去南方打工。当然,打工也有打工的学问,瞧瞧咱村的几个后生娃子,根本就没读多少书,可凭借头脑活,在D市混了几年,就带回了一个四川或湖南妹子,搞大了人家的肚子,没花一分钱就讨到了老婆,还盖起了一栋三层楼的洋房。看看许佳瓜,啧啧,名字真是取得好!还不如干脆叫“许木瓜”顺口些,什么“佳瓜”,应该是烂瓜笨瓜木瓜才对!这个木瓜从九六年出门打工到现在,连个房子都买不起,听说在县城还是租人家的旧房子住,一年租金三千元。人家能赚到钱,他为什么不能?说明他人笨呗!唉,可怜他老婆海英,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真是命苦呀!换作是我是女人,早一脚把他蹬了!
 
邻村的某丙:许佳瓜这家伙,错就错在读多了书,成了一个十足的书呆子。听说他还在县城那会,有一回他管采购,对方业务员为了价格能优惠一点,硬是塞给他两万块钱的红包。他这呆子竟然装清高不接受。还有哇,听说前十年他在县城原单位工作时,由于写得一手好文章,被县委组织部看上了,有意借用他去当组织部长的秘书,暗示他多少要表示一点意思时,他却榆木脑袋不开窍,仍按兵不动,白白地错过了一次升官发财的好机会!现在,听说他还在业余坚持写作,真是傻瓜蛋一个,点灯烧油,劳神费力的,那些文字又换不来钱,搞那些东西干什么?有那精力,还不如当个家教什么的,可以赚取点外块贴补家用,真的是不务正业!你看他姐,起初在县城开个小店,后来生意边做边大,迁到市里搞批发去了,据说现在身价好几百万呢。还有他哥,本是泥脚种田的人,早几年学篾匠,后来又学补鞋,再后来又和他同年在同一条巷子里卖鞋,现在也搞起了批发生意,早发了!我还听说呀,他们三姐弟之间关系并不好,当姐姐哥哥的,也看不起这个没用的弟弟,钱多得宁愿放在银行里吃利息,也不帮许佳瓜一把。这也不能全怪他们,俗话说“帮急不帮穷”,借钱给他,猴年马月能还得起?那还不姓送。这几年,许佳瓜连过年都不好意思回老家呢。
 
面对这些闲话,许佳瓜一笑置之,毫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自己的老婆和姐姐哥哥对他的看法。说起过年,前几年许佳瓜还是回乡下的,因为他是孝子。在他的记忆中,爷爷奶奶是最痛爱他的。虽然母亲死得早,他没有见过母亲的样子,可是母亲的坟还在,他当然要到母亲的坟前叩三个响头,烧点纸钱。对于父亲,他更不会忘记,在他刚参加工作的第二年,父亲就病倒了,经检查是胃癌,医生说如果做手术,可以多活一年。在他的坚持和鼓动下,姐姐哥哥才同意做这个手术,手术费由他一个人出。不是因为他当时有钱,那时他一个月工资才83元呢,是他觉得,父亲只送他读了大学,为他吃的苦最多,这个钱本应由他来承担。他的这种想法,其实也是当时姐姐和哥哥的想法。毕竟父亲是三个人的父亲,在三个人中,只有弟弟吃商品粮,拿固定工资,是国家的人。
一年后,父亲真的走了,丧葬费由他和哥哥平摊,姐姐是出嫁之女,没有继承父亲的财产,按习俗是不用出钱的。问题是许佳瓜并没有继承父亲的财产,父亲留下来的,只有一间土砖砌的祖屋,早几年一直由哥哥住着,随时有倒塌的危险。他们不像村里其他的兄弟,在父亲健在时,约了舅舅或村里的公证人,名正言顺地开个家庭分家会。他和哥哥之间,没有经过那道程序,所以说,理论上乡下的那三间不值钱的祖屋,他是有份的,可实际上,当他在县城买不起房子租别人的屋住时,哥哥后来在县城建了新房,仍旧常年将老屋锁着,从未开口说过半句“弟弟,你如果有困难,这间祖屋你随时可以回来住”。
哥哥在乡下没盖新房的那几年,许佳瓜每年过年从南方的D市回来,正月初一,他照例按习俗去乡下拜年。村里人非常热情地留哥哥吃饭,倒茶递烟,因为哥哥能干,在县城做生意发了财。对他,人们只象征性客套一句。他心中有数,在别人的客厅里站一站,说些吉利的话,表示他没失礼,然后空着肚子赶回县城吃午饭。话又说回来,就算有祖屋隔壁的婶婶留他吃饭,他也不会吃,因为过去吃下去的饭,一直是一种无形的人情债,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这辈子或许都还不清。
再后来,许佳瓜年纪一年比一年大,回到村里,觉得村庄再也没有儿时炊烟袅袅的景致和乡情的味道,年轻的人都去外面淘金闯世界,只留下老人和女人、没断奶的娃子和上学的孩子。村里童年记忆中的老人慢慢老的老,死的死,很多后生的娃子,不要说名字,就连他们的父母分别是谁他也分不清楚。许佳瓜就觉得,这样的拜年太没意思了,次年春节他就不再回乡下了,他有吩咐女儿和儿子去乡下,可他俩与那个村庄丝毫没有感情,更不乐意去。儿子还说:“爸爸,那是您的家乡,我是在县城出生的,我是城里人!”
儿子的话虽然不对,可想想也有道理。自己都要逃离村庄了,又何必把孩子往那里赶呢?这年月,有钱的人才可以衣锦还乡,有势的人才在意叶落归根,因为他们有那种炫耀的资本!即使他们手中的钱来历不明、不干不净,但乡下的人仍然觉得和阔人站在一起,脸上有光。慢慢的,那些曾经给了他希望最后又失望的老人就会老去,他许佳瓜也会老去,归于尘土!就算是帝王将相,就算是曾经富甲一方的人,最后都终将归于尘土!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人又是平等的!人生在世,争名夺利,斤斤计较,所有的手段、所有的计谋用尽,最终都难逃一死!没有人能长生不老,秦始皇做不到,任何人也做不到!就像村里儿时的玩伴狗子,小学没读完就学起了泥匠,又救了跳水自杀的水灵,后又有幸娶她为妻,并以此沾沾自喜,当个小包工头,狠心克扣了工地上民工的不少血汗钱,到头来,还不是被一块水泥板压在地底下,连水灵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许佳瓜虽然同情狗子的命运,可他断然看不惯他那昧着良心一夜暴富的行为。他最心痛的,还是水灵,那个从小玩过家家就当过自己新娘的女人,她的后半辈子,又该如何度过??
 
佳瓜哥,我是水灵。你已经三年没回乡下过年了,你过得还好吗?
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二十四封信。你知道我初中没毕业,我不会写信,我也不知道你在南方的具体地址。可我每次还是忍不住要写一写,也许写出来,我的心才会好受一些。
佳瓜哥,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每天都在迷惘中度日,我总觉得生我养我的村庄已不是过去的村庄了,它只是一个只剩房子没有人气的空架子,年轻的男人、未结婚的姑娘、家中有老人的已婚男女,全都走了,全到外面去打工,赚钱。整个村庄每天冷冷清清的,天还未黑,家家户户就早早地关上了大门,也不像过去那样串门聊天了,人与人之间,除了金钱和利益关系之外,很少再有别的……每年冬天的夜里,我总是失眠,我听见的只有村里老人的咳嗽声、小孩子的哭声、贫贱夫妻之间的对骂声、狗叫声和寒风吹断树枝发出的声音……佳瓜哥,我觉得我快要窒息了,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你还不知道吧,就在上个月,村里出事了,上片屋62岁的许三爷和四岁的孙子小豆子半夜睡熟了,因为床上的电热毯发生短路,被活活地烧死在屋里。小豆子的爸妈从浙江温州赶回来时,三次哭得晕死过去了……
佳瓜哥,不说这些了,我不想因为村里的烦心事影响你的心情。说说我们吧。我很庆幸,我的脑海还留下了我们童年、青年时代的美好回忆。你还记得吗?我们五岁那年在狗子门口的大树下玩过多次“过家家”的游戏,每回我都是你的新娘。你一定早就忘了吧,你早就忘了乡下还有一个名叫水灵的女人,无论她在少女时代还是结婚以后,天天都在想着你!我至死也不会忘记,八七年的八月二十八日,村里为你放电影的那晚。我们躲在村里的祠堂里,跪在许姓的列祖列宗面前私自拜了堂,当时,我想把我的身子给你,你没有同意,只轻轻地吻了我一下。我知道,那晚你对我是真心的,你是真的对我好,怕我意外怀孕会受到父母的责罚。你答应过我的,等到大学毕业后一定会娶我,让我当你幸福的新娘。
佳瓜哥,你后来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啊!我恨你,我会恨你一辈子!当我得知你在县城订婚的消息,女方是城里人时,我把自己锁在房里哭了三天三夜。我只想用死来换你的懊悔!我想让你一辈子对我感到内疚。我投河自杀,哪知道,一个人想死也是不容易的,我被狗子从水里救了上来,然后他对我百般的讨好。后来我终于想通了:你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一定要在城里扎根的,你只有娶一个城镇户口的女人,将来的孩子才是城里户口。
没有你的日子,我在这世上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嫁谁不是嫁?既然狗子喜欢我,我就同意了,因为我嫁到本村里,还有希望看到你,你的父亲那时还健在,你是不会不回来的。只要你能回来,我就能远远地看着你,就算你不会和我说话,不会看我一眼,我也是满足的。
近几年,我从村里人的嘴里,大致知道你过得并不好。佳瓜哥,你千万别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你只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就可以了。穷人有穷人的快乐,富人也有富人的烦恼。你看我,自从狗子当上了包工头,我不为钱发愁了,可我丝毫感觉不到幸福。你是和他从小一块长大的,知道他头脑简单,有一股猛劲,刚结婚那几年,天天晚上折磨得我苦不堪言。后来,年龄大了,我想要一个孩子,可偏偏他又天生少精。他脸皮薄,要我帮他瞒着公公婆婆,这样一来,只有我自己受委屈,因为在公公婆婆眼里,我就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哎,没有孩子也有没孩子的好处,要少操不少心,原本就指望这样和狗子过一辈子算了,万万没想到,他又是一个短命鬼!这几年,在公婆面前,我白天强装笑脸,夜夜哭湿了枕头!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能和你在一起,就算日子过得再苦,我也心甘情愿!可是,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如果”,一切发生过的事情,都不能再回头。有人说有来世,我根本就不相信!今生我们都不能在一起,还谈什么来世!我要的,是每天都能看见你!我要的,是每天能搂着你的身子睡觉!这样的日子,哪怕让我只过一天就立即去死,我也愿意!
佳瓜哥,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哟?你不是有手机吗?你就这么狠心,这么多年不给我来一个电话,我就不相信,你会没有村里隔壁叔伯家的电话,你打通了,让他叫我一声,半夜我也会爬起来接你的电话的。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半夜睡着了也会笑醒的!
佳瓜哥,每天,我就这样哭哭笑笑过日子!狗子走后的头两年,公婆早就说过把我当女儿,让我再选一个好男人嫁了。我不听,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好男人都死光了!只要你还没死,我就这样在村里天天等着你!等有一天你老了不在了,我也与你同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保重吧,佳瓜哥,水灵永远恨你!爱你!
2010-12-21日
 
南国春天的天气说变就变,正如一个人的命运,时好时坏。
上午还是风和日丽,中午又开始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电视上说,今年第三号台风“呼啸村庄”又要在D市登陆了,可惜睡在坟墓里的许佳瓜再也不能感受到。
原本幽静的坟地,因为一行人的哭泣或诉说,早已变得喧闹繁杂起来。
在一排排整齐排列的旧坟中,第十八排从左数第9、从右数第16的位置,是一座新坟。坟墓前摆放着六束不同的鲜花,鲜花旁边有一个果品篮子,里面装有苹果、香蕉、葡萄、榴莲和哈密瓜。紧挨着篮子的,是一盘烧鸡、一盘红烧肉、一盘清蒸鱼,外加一大瓶鲜橙汁、一双筷子和一个杯子。
三根又粗又长的香,正在燃烧着,冒着阵阵清烟,闻起来有檀香的味道。六个穿着黑色衣服、左胸前戴着白花的人,不对,应该是八个人,默默地立在坟前。
香的气味引来了一只乌鸦,它自由自在地展着翅膀,围着那阵清烟,忽左忽右地在坟地的上空盘旋着。突然,它“呜哇—呜哇—呜哇”哀伤地叫了三声,径直朝着北方飞去。
北方,那里才是许佳瓜的家!作为见义勇为的英雄,许佳瓜的遗体是运回江西老家还是就地在D市烈士陵园安葬,市委宣传部和民政局征求了许佳瓜的前妻莫海英和他哥哥、姐姐的意见,最后决定将他留在D市,因为他生前已在这个开放的都市默默工作奉献了十六个春秋。
 
金树森用颤抖的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青色的大理石墓碑,双眼泪如泉涌。2011年3月13号,是周日,他和许佳瓜一起去龙门广场电子城,许佳瓜说想为儿子买个复读机。他们走到建行门口的时候,见前面围着一大群人,许佳瓜就挤了进去。金树森跟在后面,平常他对人多的地方不感兴趣,总是尽量避而远之。几分钟后,他看见人群中突然分开一条道,三个男青年手里拿着刀在前面跑,许佳瓜一个人在后面猛追。眼看就要追上的时候,三个人突然杀个回马枪,凶相逼露,手中的尖刀刺向许佳瓜,许佳瓜死死地抓住其中一个抢劫者的大腿不放,慢慢倒在血泊中……
 
在这么多的人面前,谢兰兰强挺着,没有流下一滴泪。她的泪,早在医院抢救许佳瓜时流尽了。在她心中,曾经保存着那一夜她与许佳瓜之间的秘密,严格说起来只是她一个人心中的秘密,她一直没有向许佳瓜提起那一晚发生的事。因为她不想给他带来任何精神上的负担。男女之间的一次缠绵,在别的平日喜欢沾花惹草的男人眼里,也许是小事一桩,可她知道,搁在许佳瓜身上,就是一件天大的事,关系到是否对某个女人负责的大事。此时,她的手中捧着一张许佳瓜的照片,那是今年元旦厂里开新年晚会时照的,瞧瞧,他笑得多么的开心。因为他为两个同事写的相声,得了最佳原创奖。
 
莫海英整个人傻傻的,她觉得如果坟地上有一个现成的洞,她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就在上个月,她和许佳瓜协议离了婚,她没有要他的任何财产,并答应暂时帮他照顾两个孩子,直到他能抽空回家一趟。以前在她心目中,许佳瓜的种种好,抵不上外面的物欲横流。在他健在的日子,她的言行和做法,早已深深地刺疼了他。现在他人已不在了,她不敢奢求他的原谅,只愿他在天国一路走好,幸福快乐!她向许佳瓜保证:他们的女儿和儿子,一定不会动用国家一分钱的抚恤金,她要独自凭自己的劳动将他们养大成人。这辈子她欠他的,她会加倍补偿在儿女们的身上。
 
在六位许佳瓜的亲人或朋友中,水灵最年轻,也是哭得最伤心的一个。她双膝跪在许佳瓜的坟前,手中拿着二十四封无法寄出去的信,一封一封地打开,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地读着,哭着,最后嗓子沙哑得不能发声。听着那些充满着刻骨思念的字字句句,在场的人个个都泪流满面。此时此刻,谁敢否定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爱情?此时此刻,谁敢评价许佳瓜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他的坟前,此刻正摆着三样东西:
一本三个月前由中国作家协会发下来的会员证;
一本全国“**杯小小说大奖赛”特等奖的获奖证书;
一本前天刚刚出版的许佳瓜的第五本小说集《逃离村庄》;
 
许佳瓜的姐姐和哥哥,这两位人到中年并靠经商发家的亲属,因为过度悲伤不得不由两个小青年搀扶着,才不至于随时倒下。虽然他们没有读多少书,但是想想这么多年来弟弟的所作所为,他们觉得:弟弟,也只有弟弟许佳瓜,才是父母心目中最称职最值得骄傲的好儿子,他也是祖国的好儿子,人民的好儿子!他的一生,都在用自己的实际的行动,默默坚守着大多数人身上正在流失的东西,他向这个时代展示了人性的最正直最光辉的一面!他的一生,虽然短暂,却又千秋万岁,正如碑文上刻的那句藏克家的诗: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一共有 2 条评论
逝者如斯 02-18 10:21 Says:
{quote}{title}晨曦花仙的原帖:{/title}{content}写得很感人,问好老师{/content}{/quote}多谢支持!问好!
晨曦花仙 02-17 21:58 Says:
写得很感人,问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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