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的空间

【导读】我继续小心翼翼地翻薯藤，我温柔的手坚决地扯断须根，仅留下那些最早扎进地里的主根。一句话，我就是这么自私地诱导红薯按照我的意图生长的，叫它们的根扎得更深，壮得更大，长得更肥。

　　一大早，我走进这块薯地。
　　
　　我来的时候，路旁草尖上的露水还没干，它们已经抢先打湿了我的草鞋。这会儿，我才发现这里的露水竟然这么旺，薯叶上滚动着亮晶晶的露珠，但我不知道它们看到我湿漉漉的草鞋，是不是已经对我产生意见了。
　　
　　我是来翻薯藤的，不扛锄，也不带刀，我就是空着两手来的。我一下子想起好久好久以前，我的祖先还不会铸铁器，甚至连石器也造不出来，他们只能用自己裸露的双手在大地上劳动。所以，翻薯藤就有了点原始的味道，但我固执地认为，我这样的劳动更能抵达劳动本身。当然，我还戴了一顶草帽，前几天才从集市上买的，很白，但现在我不得不把它脱了，我不是怕它挡了我的视线，而是我必须不断地弯腰，不断地向土地鞠躬，草帽肯定戴不稳的。我脱下草帽，甩飞碟一样旋了出去，它轻飘飘地落在薯地里，就像往一张宽大的绿纸上点了一个细细的白点。这太有意思了，偌大一块薯地共戴一顶小小的草帽，显然不够，我看到周围所有的薯叶全都兴奋地扬起碧绿的头颅，只能远远地干打望，但我也没办法了，我只戴了这一顶草帽来。
　　
　　我开始翻薯藤。
　　
　　当初，这些薯藤跟着我受了好多的委屈。那时，这块地叫玉米地，还不能叫薯地。我记得我是在五月十五吃了粽子以后就把它们从红薯娘身上剪下来，又一节一节地剪断了，然后栽在玉米地里的。这叫套种，我相信薯藤不会让我失望，这就是人的聪明之处，或者说是狡猾的地方也不过分。薯藤进入玉米地的时候是没有根的，光光的一枝细茎，开了一两片叶，短小，瘦弱，它们除了受到玉米的歧视，还遭遇了草的欺侮，它们只能沐浴玉米们用不完漏下来的少得可怜的阳光雨露，它们能够见到的天都是支离破碎的，我加在地里的肥料，也都是玉米们先吃了大部分，草又吃掉了小部分，轮到薯藤们就只有残羹剩汤了。一直以来，玉米从未低头瞧过脚下的薯藤，而且各种各样的草也比薯藤长得快，长得高，草总是仗势压着薯藤的身子，这一切，薯藤都默默地忍了，薯藤悄悄地在这块地里扎下了自己的根。但我知道，其实有些东西，薯藤是替我在承担，所以，薯藤的委屈，我都一一记在心里了！
　　
　　我现在却要翻薯藤，这又是多么自私。前不久，我干脆把玉米掰了，将玉米秸秆也砍了，草也锄了，但这些都不是薯藤的意思，薯藤仍然匍匐在地，它们从不想长那么高，只一个劲地伸着身子，彼此亲亲热热地缠绕在一起，呼吸顺畅了，躺着舒坦了就行。你看，现在有些草确实是得寸进尺了，不像话，它们从密密麻麻的薯藤叶间亡命地拱上来，身材纤细高挑，洋洋得意的样子，还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这就有点恬不知耻，它们哪里想得到，薯藤很绅士，是薯藤早就宽容了它们当初的蛮横无理仗势欺人！当然，如此讨厌的草，要是碰到我手上，我会连根拔了，没一点情面可讲。但我的目的不是拔草，我是专门翻薯藤来的，我要把薯藤节上的须根根扯断，终身剥夺它们扎地生长的权利。这说起来有点残忍！红薯总是将自己最值得骄傲的一部分埋在地下，露出地面的青藤绿叶，永远趴着，卑微地趴着，我喜欢这样的性情，欣赏这样的姿态，低调，从不显摆什么。我当初把它们栽在地里，就是希望它们扎根，越深越好，越壮越好。这才是我真正需要的，到时候，我掘地三尺，将又粗又大的红薯搬回家，人吃，猪也吃。薯藤见地生根，这是它们的本事，但一块地本身所带的肥气是有限的，我后来追加的化肥又是要钱买的，所以，我不允许薯藤遍地生根，不允许它们分心，浪费精力，否则，到头来我只能白欢喜一场。
　　
　　我弯腰，伸手。我的手翻过书页，还抚摸过我初恋女友的肌肤，我以为我的手够温柔的了，但就在我顺着一根根长长的薯藤下手的时候，我感到薯藤一阵痉挛，咔嚓嚓，无数细碎的须根断了，还牢牢抓着两三颗土屑儿，舍不得丢。当然，这都只是一瞬间的事，而且声音微弱得难以想像，恐怕只有像我这般用心翻薯藤的人才能察觉。这时候，我早已翻到薯地中央了，我的身后是一大片刚刚翻过的薯藤，它们那么平静地躺着，须根朝天，似乎不记得才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疼痛。
　　
　　我真的感动，它们就这样理解了我的劳动，它们的宽容与宽厚再一次深抵我的灵魂。
　　
　　我继续小心翼翼地翻薯藤，我温柔的手坚决地扯断须根，仅留下那些最早扎进地里的主根。一句话，我就是这么自私地诱导红薯按照我的意图生长的，叫它们的根扎得更深，壮得更大，长得更肥。
　　
　　我的十指沾满了薯藤的绿汁，黑了，我腰酸背痛手脚发麻，但这都是应该的，比起薯藤来，这些确实算不了什么。我直起身，点一支烟，看薯地，也看天。天气多么好，太阳多么好，帮我翻弄朝天的须根都晒得差不多了，它们再想扎进泥土之中不可能了，过两三天，天老爷肯定要来一场雨，这是我的希望，也是薯藤的希望。我还发现，早上那些亮晶晶的露珠不知藏哪儿去了，是被太阳晒干了，还是我的手不小心碰落了，都有可能，但我更愿意相信，它们都是沿着叶脉叶柄薯藤，一路下去，下去，被我刻意留在地里的薯根吮吸了。
　　
　　太阳越升越高，烤我的背，舔我的后颈，薯地里的热气蒸我的脸，灼我的眼，但我忍得住，我一直等到翻完最后一根薯藤，才捡起我的小小的草帽。
　　
　　我弄完了农事里的又一个仪式，我得回家，告别薯地薯藤，同它们说再见了。这时，我的身后陡然传来阵阵声响，隆重，热烈，那是我刻意留在地里的薯根的奔跑与掘进，是来自大地深处的撕裂与阵痛。
　　
　　我忍不住频频回眸这块薯地，再见，再见了！
　　
　　作者姓名：向善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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