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周的空间

　　跨湖桥下，藏龙卧虎。三教九流，各路英才汇集在鉴湖街上，演绎了许多可圈可点的人生悲喜剧。东郭大师当属跨湖桥下鉴湖街上的英才之一，他那坎坷的人生，跌宕起伏的命运，着实让人感慨万分。
　　东郭大师，其实不姓东郭，称大师更是后来的事。大师原姓郭，因他刚到跨湖桥下时，戴着一副黑边深度近视眼，上衣穿的是当时很少见的立领的中山装，又围着一条长长的，“五四”青年式的围脖。清癯的脸上，长着满脸的络腮胡，显得十分另类。跨湖桥人富于想象，竟由之联想到了那个迂腐的，认狼为友的东郭先生。东郭先生就成了他的雅号。以后的几十年，人们忘记了他的姓名，无论男女老幼一概称他为东郭先生。
　　东郭刚来跨湖桥下，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当时鉴湖街道办了塑料彩印厂，缺美术设计师，经人介绍东郭就来到厂里担任设计师。东郭的到来，給鉴湖街的街坊们带来了许多茶余饭后的谈资。
　　早有一些消息灵通人士摸到了东郭的底牌：他是省城美术学院工艺美术系的高材生。五八年反右，东郭是个书呆子，既不知道向党提什么意见，更不热心参加政治运动。反右本来和他不搭界。但是，就在反右即将结束时，他所在的系里缺一个右派的指标。系里反反复复的研究，发动大家揭发，还是没有“整”出个右派来。东郭看大家折腾的天翻地覆，老师各个愁眉苦脸，学生各个无心学习，为了大家能早日安下心来上课。一贯乐于助人，不知政治险恶的他，竟然自告奋勇，报了个右派。
　　成了右派后，东郭以为就像评了个末等助学金似的，没什么大不了。以后就能平静地照常学习上课了。岂不知祸从天降，他被开除学籍，下放安徽农村监督劳动。一个天之骄子，倾刻间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成了被专政的对象。由此，相恋三年，深爱他的女友不辞而别，另攀高枝去了。
　　东郭在安徽农村苦苦挣扎了三年后。学校重新甄别右派，觉得东郭被打成右派实在冤枉。于是给他摘掉了帽子，返回古城原籍，监视居住，不安排工作。一个摘帽右派，一个百无一用的书呆子，不能也不会参加体力劳动，只能在家靠老母亲开个小卖店度日。这次来彩印厂上班，是全靠了那个当街道副主任的表哥。
　　东郭先生果然才能不凡，经他设计的产品，样样畅销，常常供不应求，由他设计的塑料商标件件获得客户的认可。彩印厂办的风生水起，成了街办企业的排头兵。灰头土脸的摘帽右派成了厂领导宠爱的技术骨干，东郭先生又找回了做人的尊严。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东郭先生自知难逃一劫，吓得战战兢兢。没想到，他的一手好书法救了他。他的字颇具颜柳之风骨，端庄阳刚而骨力遒劲，这种阳刚的字体写成的大字报，平添了几分战斗力。各路造反英雄都以他抄写的大字报装点门面。东郭唯唯诺诺俗，来者不拒，谁让抄就抄，不管白天黑夜随叫随到，摘帽右派倒成了香饽饽了。没人的时候，他常偷偷地哼上那出“空城计”：“我坐在那城头观山景，……”
　　一场浩劫结束，彩印厂作为街道小厂，居然奇迹般的生存了下来。东郭也奇迹般的毫发无损的活了过来。东郭眼看奔四了，他的婚事成了八十老母的心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连个老婆都没有，那来什么后呀。可是每当老母提起此事，东郭都以：“不忙，不忙。”作为托词，弄得老太太常常唏嘘不已。
　　其实，东郭的个人条件还是不错，鉴湖街人对右派之类的政治帽子是不大在意的。东郭的好手艺，足可以养家糊口，跟让姑娘心动的是，虽然他有点呆，但长的很阳刚的。彩印厂有的是姑娘，有对他“暗送秋波”的，还有给他偷偷塞字条的。书呆子仿佛是那个坐怀不乱的柳下跖，装聋作哑，无动于衷。包括厂长在内，所有人给他作媒，他一概拒绝，口中还念念有词：“曾经沧海难为水，难为水呀！”
　　老母亲看他实在无意成家，就和他商量要领养一个孩子，没想到他一口答应。屁颠屁颠的跑到孤儿院，领养了一个五岁的女孩。给她起了名叫“忆馨”，众人才明白了书呆子的心思。
　　领养了小忆馨，东郭把她视作掌上明珠。早早的对她进行启蒙教育，跨湖桥上又多了一景。每当夕阳西下，东郭就领着小忆馨在桥上画写生，画水彩。桥西，西坠的夕阳散发出橘红色的霞光，照射在微波荡漾的鉴湖上，泛起金色的粼粼波光，远处的山和树的轮廓也像是镀了金一般。桥东，夕阳照在高高楼房的白山墙上，墙上映出了桥上走过的——归耕的水牛，跨篮的女人，光屁股的孩子，叼着烟袋的老者。那流动的景物，仿佛就像上演着剧情丰富皮影戏。小忆馨一一把它收入画中。引来过往行人的啧啧称赞，都夸孩子是个画画小神童。
　　光阴如箭，日月如梭，改革开放的大潮席卷华夏大地。此时，小忆馨已遂东郭之愿，考上了他的母校。书呆子也到了知天命之年。母校派人来给他平反，问他有什么要求，要给他重新安排工作，他笑呵呵地说：“跨湖桥乃风水宝地，很好、很好，足矣、足矣！”
　　平反后，呆子作出了惊人之举：辞去了彩印厂的工作，进城开了一个广告公司，没几年，东郭先生变成了东郭大老板。东郭大老板又与时俱进，进军房地产，很快成了千万富翁。成了古城的传奇人物。
　　成了巨富后的东郭，还是住在鉴湖街。晚上下班，他都是让他的司机把奔驰车停在吊桥头，自己步行回家。一是鉴湖街窄小，二是怕扰民。在鉴湖街的街坊面前他还是那么低调。每到逢年过节，他都给那些孤寡老人，贫困家庭买东西，发红包。东郭先生的乐善好施成了古城的佳话。
　　按照常理，东郭大老板已可以享受舒适富裕的晚年了。可是一场让人意想不到的牢狱之灾却悄悄地已向他逼近……
　　原来，作为商界名流，东郭免不了被戴上一些时髦的桂冠，常常被邀请参加一些视察，开座谈会之类的活动。许多参加这类活动的名流，深知自己的使命，唱唱赞歌，提提一些无关痛痒的意见。然后，领上一些精美的纪念品，钻进宝马扬长而去。
　　只有这个书呆子，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只要是有关老百姓生计的事，他都会在会上提出来。诸如关于鉴湖水严重污染的问题，书呆子在会上直呼领导其名，一路穷追猛打，不依不饶，弄得领导很是下不来台。
　　慢慢地，书呆子还添了一个毛病，只要通知有会，他总是第一个到会，第一个发言。不管会议的主题是什么，他都要就他关注的问题而慷慨激昂，侃侃而谈，常常搅了会议的主题，让领导很是头疼。就在东郭大老板自鸣得意，能为天下苍生请命时，他的命运又跌入了万丈深渊。
　　夏天的一个早晨，东郭象往常一样，刚刚在宽大的老板椅里坐下。豪华的办公室里进来了两个检察院的人。核实了姓名、年龄后，不作任何解释就把他带走了。
　　一时间，古城震惊，传言四起……
　　有人说，他是涉及金融诈骗。也有人说，他强暴了比他女儿还要小的女秘书。也有人说，他向某某领导行贿。还有人是他直言犯上，领导要教训他。更让人担心的是，有人说他是被绑架了。
　　忆馨找遍了市里的看守所，监狱。得到的回答都是——无可奉告。又花重金找黑道上的人打听，回答是，黑道上最近没有人做这笔生意。
　　难道东郭大老板真的从人间蒸发了？
　　三个月后，忆馨花了许多冤枉钱，谜底才揭穿。东郭大老板被异地关押了。案情其实很简单。市里主管城建的王伟副市长，收了东方广场工程承包商的贿赂。工程结束后，承包商兄弟俩反目，把这个王伟告了。本来与东郭毫无瓜葛，但是检察官在这个贪官家搜查时发现，客厅上赫然挂着东郭先生的墨宝：这是一条横幅:：“宁静以致远”。由此推断王与东郭肯定有过权钱交易，市里的领导正好对东郭大老板头疼呢。下令，异地关押，深挖，严查到底。
　　可怜的东郭大老板那遭于过这样的阵势，警车呼啸着从古城而过，开上高速公路，两个小时后，他被关进了他无从知道的看守所，成了一个阶下囚。
　　东郭在这里度过了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检察官是最讲政策的，决不碰他一个手指头。在上千度灯光的照射下，让他交代贿赂王宝山的罪行，给吃给喝，就是不让睡觉。东郭其实和王没有什么往来，只是在书法协会中互相交流过书法技艺，交换过书法作品。可是这样的交代怎么能过关，于是几十个小时不让睡觉，车轮大战。弄的东郭神志恍惚，生不如死。一次在押回监所的时，他一头撞在了铁门上……
　　经抢救，东郭头部缝了十二针，审讯才不搞车轮战了。
　　又三个月后，王以受贿罪判刑结案。东郭大老板因查无实据无罪释放。但羁押他是对的，因为据东郭自己交代，他确实给一些领导送过购物卡，有过行贿行为。属于情节轻微，免于刑事处罚。老天爷和他开了个大玩笑，大老板仰天长叹，欲哭无泪。
　　重见天日后，东郭找了几个铁哥们，在城郊的度假村天昏地暗的醉了七天。
　　回到了跨湖桥下。他把家的大客厅改成了佛堂。把公司交给了忆馨夫妇，彻底退出了商界。他绾起了头发，蓄起了长髯，穿上了长袍，手持佛珠。时而云游四方，遍访名山古刹。时而打坐在佛堂，潜心修行，一心向佛，吃斋念佛，不问世事。自号东郭居士，鉴湖街人对他也改了称呼，尊称他为东郭大师。
　　在街上，有人和他打趣：“大老板怎么穿上了这身行头，成了大师了。”
　　大师不急不恼，作揖答道：“阿弥陀佛，罪孽深重，罪过，罪过！”
　　大师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