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周的空间

　　我家有间小楼，它只有十五个平方，因是厢房，楼底层被包围在房屋里，所以没有光亮，成了杂物间。楼上，在西墙上开了一个二尺见方的小窗，窗下是小小的写字桌，放下两张小床后，就没有转身的地方了。
　　小楼是我们都喜欢住的地方，先是两个姐姐住，是她们的闺房，我们很少登楼，后是我大哥住，大哥下乡成了第一代知青，有我和二哥接管。成了我们的小天地。
　　小楼冬不暖，夏不凉，三伏天，西边的太阳把小楼晒的象火炉一般。冬天西北风透过窗缝灌进小楼，小楼如同冰窖一样。只有春天才是小楼最好的季节。夜晚，春雨潇潇，细雨轻轻的落在房顶上，发出刷刷的声音。房檐流下的雨水，落在楼下搭的铁皮雨棚上，“叮叮咚咚”的象一支钢琴演奏的乐曲。
　　一个春雨夜，我在厨房里找到一块大瓷板，上面用楷书写的是欧阳修的《秋声赋》，我把它拿到楼上。跟着二哥大声念：“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当时我才读小学，不知道断句，很可笑的问二哥，欧阳子方是那个朝代的。二哥笑而不语。
　　小楼的北面两间住着两个任家的美女，她们的爸爸妈妈在城里工作，只有奶奶和她们一起生活。小楼的间壁墙是薄薄的，平时连轻轻的走路声都听得见。我们睡下后，轻轻的用手指敲敲薄墙，任家的小妹妹银铃般的歌声就会响起：“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再轻轻的敲敲：“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哎，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哎……”一曲曲的唱着，直到奶奶喊了：“明天还上学呢，睡觉吧.。”妹妹的歌声才停息。
　　清晨，我们去跨湖桥下提水，鉴湖上飘着轻轻的薄雾，在河埠头，与她们相视一笑，竖一竖大拇指。就心领神会各自提水回家了。晚上，只要奶奶不干预，独唱音乐会就照常举行。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贴大字报，革命大串连，造反，我们热热闹闹的折腾了一气后，又回到了我们的小楼。二哥他们同学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许多禁书。有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妮娜》，屠格涅夫的《罗亭》，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还有伏尼契的《牛虻》等等。我囫囵吞枣的如饥似渴的一本一本的读，长了许多见识，也无意中提高了文学修养。其中《牛虻》给我的影响最大，我读过保尔，读过吴运铎，但都没有牛虻给我的影响深刻，牛虻那坚毅的近似冷酷的性格，为了心中的理想的献身精神深深的感动了我。也促使我萌发了“走别样的路，寻找别样的人们”到科尔沁草原插队落户的念头。
　　动员知识青年去边疆的运动开始了，当时的政策是二抽一，意思是家有两个知青的必须有一个去边疆，（绍兴的知青到通辽）我义无反顾的报了名。动员下乡的贫宣队的一位头头看中了任家的姐姐，只要她能嫁给他的农民弟弟她就不用支边了。那个不知羞耻的家伙天天到任家去纠缠，没有办法她只好到小楼来避难。
　　小楼静静的，楼下的天井里不时的有小鸟飞来，落在地上觅食，叽叽喳喳的叫着。她坐在床边默默的织着毛衣，想着自己的心事。我坐在写字桌前，沉浸在安娜的命运起伏中。时而抬头远眺，沈永和酒厂的水塔静静的站立蒙蒙的春雨中，引起了我对未来命运的莫名的担忧。
　　离家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六月四日全体知青在县招待所集合。晚上就住在招待所，第二天早上集体上火车站。母亲让我请假回家住，晚上，母亲问我早饭想吃什么。我在邻居家看过他们吃的酒冲鸡蛋，那香味特别诱人，就向母亲要了酒冲鸡蛋。
　　第二天早晨，天刚刚亮，母亲的脚步声就在楼梯口响起，小楼里顿时弥漫起绍兴老酒特有的酒香味。母亲端来了满满的一碗酒冲鸡蛋。她坐在床边默默的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吃着，我吃的那么香甜，低着头不敢看母亲一眼。我怕那不争气的眼泪流下来……
　　离开了小楼，离开了父母，从此漂泊在天涯。
　　小楼又两易其主，先是大哥结婚，做了新房。后来他去了杭州，弟弟又拿它做了新房。
　　后来弟弟去住别墅去了。家里已经只有二哥一家三口了，用不着小楼了。小楼洒满了灰尘，布满了蜘蜘蛛，小楼破落了。
　　现在每次回绍兴，我都要登上小楼看一看。站在那小小的窗前。眼前又浮现起那春雨潇潇的夜晚，我们兄弟夜读的情景，又闻到了满屋的酒香，又看到了那双慈祥而无奈的目光……
　　小楼我梦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