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上飞的空间

 　　【原创】读《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
　　
　　易连山
　　
　　一、诗贵雄浑
　　
　　大凡诗词，皆需讲究平仄相拗，韵律节奏。唐朝诗论大家司空图在其诗论《二十四诗品》中从美学角度把诗划分为二十四品，从理论上来总结各家的风格，从而推进创作。
　　
　　唐代是我国历史上诗人最多的时代，是诗人留下诗篇最多的时代。三百年中，诗的不同派别，不同风格，真是千峰竞秀，万壑争流。司空图对唐以前的诗词精品作了历史性的总结。
　　
　　司空图把诗的风格分为二十四品，把“雄浑”放在第一位。司空图是这样论述“雄浑”的。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
　　
　　首四句讲的是“雄浑”美的哲学思想基础和具体解释。把上述文言翻译成白话文体：
　　
　　诗的震撼人的力量向外扩张，诗的雄浑之气充溢在作者的胸膛。如果将扩散之气凝聚成混然一体，才可能为健壮而刚强的力量。
　　
　　这股力量它能涵盖一切，横绝太空。它像四方奔赴相聚的云，而象四面刮来霎霎的风。
　　
　　诗人只有超然于物外，掌握好浩然之气得环中，那么雄浑便自然地潜存在作品之内，雄浑之气便会洋溢在诗篇内无尽而无穷。（郭晋稀注译《白话二十四诗品》岳？书社1997年12月节1版）
　　
　　何谓“雄”？郭绍虞先生是这样解释的：“雄，刚也，大也，至大至刚之谓。这不是可以一朝袭取的，必积强健之气才成为雄。此即孟子所谓‘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尺地之间’的意思。这是[雄]，然而又正所以成其[浑]。孟子说‘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假使用这意思来说诗，就是必须有大才力大学问，才能随处触发，成为真诗。学深养到而写来却一物不著，并不卖弄学问，侈谈理论，这是所谓雄浑。孙联奎《诗品臆说》曰：返虚入浑是认题，返字有心力，积健为雄是使笔，积字有笔力。”
　　
　　何谓“浑”？浑，全也，浑成自然也。所谓真体内充，又堆砌不得，填实不得，板滞不得，所以必须复返空虚，才得入手浑然之境。这是“浑”，然而正所以助其“雄”。杨廷芝《诗品浅解》曰“必返而求之于虚，一物不著，自到浑然之地。”孙联奎《诗品臆说》曰：“即所谓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者也。”
　　
　　历代能称得上“雄浑”的诗句很多，我们来看杜甫《望岳》最后四句：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诗人用设问作答开篇，继而描写“望”中所见泰山之雄伟气象和兴致感受，最后以想象中的登临作结（杜甫写此书时24岁，实际上他没有登过泰山）。全诗形象鲜明，意境开阔，气势磅礴，格调高昂雄浑，充分表达一位青年诗人奋发向上，积极乐观的旷达胸怀，以及他对祖国江山的热爱精神。
　　
　　作为“二十四品”第一品，“雄浑”仿《周易》乾卦而言，《乾》卦《？辞》“大哉乾元，万物资始”的精神贯彻于本品中。本品以雄浑博大为境界特征，既雄奇壮大，又浑厚华滋，这一特征来源于心灵的真气和元气。
　　
　　雄是外露的，浑是内敛的，雄是力之用，浑是气之养。养浑然整全之气，得自然元真气象，方可雄健超拔，无所不能。然而雄浑之境的创造，不能靠人工勉强而得，只有顺应自然之道，方可运会无穷。欲得象外之妙，必契合混成自然之道。
　　
　　我们再来分析王昌龄的七绝《从军行》：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诗的首句将“日色昏”接在“大漠风尘”后面，并不是指天色已晚，而是指风沙遮天蔽日。为了减少风的强大阻力，加快行军速度，战士们半卷着红旗向前挺进。在大漠风尘中，红旗指引的一支劲旅卷尘挟风，如一柄利剑，直捣敌营。一场恶战迫在眉睫。这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场面。再读后两句：“前军夜战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就在中途，捷报传来，前锋部队已在夜战中大获全胜，连敌酋也被生擒。前两句诗和后二句诗一起一落，充分暗示唐军士气高涨，战斗力非常强大。边塞的苍茫风光和军人的英雄气概跃然纸上。诗的气韵宏阔雄浑。
　　
　　王昌龄的另一首诗七绝《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诗人生活在唐朝，却从千年以前，万里之外下笔，自然形成一种雄浑苍茫的独特的意境。全诗用“兴”的手法起笔，“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朱熹语录）
　　
　　诗人以秦、汉两朝时间性的限定词起兴，借用历代惯用的评诗词语来说，就是“发兴高远”。使读者把眼前明月下的边关同秦代筑关备胡，汉代在关内外与胡人发生一系列战争的悠久历史自然联系起来。“不教胡马度阴山”这句诗声调高昂，气势雄浑，足以统摄全篇。
　　
　　再看王维五律《终南山》：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今野中峰度，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王维此诗写游终南山的所见所感。首联用如椽笔勾勒了终南山的巍峨、浑茫气象。颔联写山上云雾瞬息万变，笔法精妙入微，读后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颔联写登上山颠的观感，以大笔勾画出终南山的辽阔幽深。尾联写游后下山欲觅宿处而隔水向樵夫打听，更衬托出山之辽廓荒远。全诗笔力劲健，气韵生动，浓墨淡笔，错综变化，使“雄浑”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
　　
　　雄浑是二十四品中最重要的一品，是建立在老庄“自然之道”基础上的一种美。之所以放在二十四品之首，讲的是一种同手自然本体的最高的美，也是诗歌创作的最理想境界。它所体现的“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创作思想是贯穿整个二十四品的。
　　
　　“雄浑”之美的诗境具备以下几个特征：
　　
　　1、雄浑的诗境有如一团自在运行的元气，浑然一体，不可分割，是一种整体的美。
　　
　　2、是一种自然之美，而绝无人工痕迹，是最高的美的境界。
　　
　　3、在浑然一体的诗境中蕴含着无穷无尽的意味，犹如昼夜运行，变幻莫测的混沌元气，日新月异，生生不息，故而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是一种含蓄的美，超乎一切形象之外。
　　
　　4、“雄浑”是一种传神的美，而不是形似的美。
　　
　　5、“雄浑”之美具有空间性、立体感，是一种有生命力的、流动的动态美，和中国古代文学艺术中所强调的所谓“飞动”之美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云南大学张国庆教授说：“《雄浑》揭示出了‘雄浑’的三个重要性：空间的无限大，力量的绝对大和视觉上的朦胧模糊。从这三个重要特征来看，雄浑与西方美学中的重要范畴“崇高”是非常相似的。”（《二十四诗品的诗歌美学》）
　　
　　司空图崇尚老子哲学，他的《二十四诗品》就贯穿着老子哲学的精神。老子哲学认为，宇宙的本体和生命是“道”。因此，司空图认为，诗的风格和意境必须表现这个宇宙的本体和生命。他在《二十四诗品》中反复强调这一点。认为诗的意境不能局限于孤立的、有限的“象”，而必须超出“象”。上述“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超以象外，就是超出孤立的物象。“环中”，喻空虚之处。出自《庄子∙齐物论》：“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环是门的上下两横槛的承受枢的旋转的空洞。枢入环中，就可以旋转自如，用以比喻对“道”的把握。超以象外，就可以表现“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