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窗的空间

　　我的出生是在中秋后农历的九月初八。正直午后，一片阳光照得石头屋的小木窗曾亮。
　　随着我的啼哭，爸爸得知是个丫头，顺口而出：就叫霞吧！
　　奶奶来看我的时候，正是月眉弯。一缕月光透过窗棂照着襁褓中我的小脸。奶奶说：叫月吧！
　　
　　我记事起就绕在奶奶身边。奶奶住的院子倘大，院中植着花花绿绿的树，院外开着攀墙的豌豆花，一个方形的水塘就在墙角下……
　　每到月亮或弯或圆的挂在树丫上，奶奶才把手中的活计停下来。拿一把竹扫帚把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便开始月儿月儿地叫我了……
　　在当时，我不知道奶奶的呼唤有多少魔力，只要听到奶奶的喊声我都会颠颠地跑回来。搬来一个小方凳坐在院中央的那颗大梧桐树下。树叶婆娑，枝桠宽大，摇下斑驳陆离的一地月光。晚风轻拂，花香四溢，水塘虫鸣，双燕归栖。这意境出奇的静、柔、美……
　　
　　“月儿，喝点花叶茶吧！”所谓的花叶茶，是奶奶采的最初的槐花，枣花，石榴叶在阳光下晒干在铁锅里煨制的自制茶。每次喝下奶奶端来的温适清洌的花茶，体内悠然得舒爽通润，一天玩耍的疲劳顿时荡然无存……
　　
　　望着天空的月亮，奶奶抚着我的肩说：月儿不几年就是大姑娘了！我偎在奶奶怀里，听她自言自语地絮语着……
　　奶奶教我儿歌了：月姥姥，两半半。洗白手，插花鞋。谁来了？大姑父……这是我学的第一首儿歌也是奶奶一生中教我的唯一一首歌谣。我一遍遍地唱着，时不时瞅着院口，看大姑父是不是会来？大姑父是不会来的，奶奶一生中有着五个儿子，没有一个女儿。这是奶奶的遗憾和期盼吗？长孙的我的确成了奶奶的宠儿月儿……唱着唱着，躺在奶奶怀里睡去了……枕着奶奶的体香，枕着柔和的月光，枕着奶奶还在哼唱的歌谣，枕着我意念里对一位大姑父的幻想……
　　
　　初夏的傍晚，跟着妈妈去田里翻秧。妈妈躬着身子把一席席的秧翻得有条不紊。我耐不住好动，西拉东扯帮妈妈翻了长长的一段。妈妈看看我热得通红的小脸让我去地头歇着。我以为是妈妈奖赏我满足地向地头跑去。背后却听到妈妈嗔怪着：哎，这孩子！好好的秧，连根都拔出来了……
　　
　　我在地头忙活着编草绳捉小虫的时候，月光悄然洒向田地。霁绿的秧儿闪着莹莹的光，如水般流畅如水般清澈，舒身的凉爽……
　　妈妈收工了，唤我回家去……
　　
　　田埂很窄，妈妈不能牵着我的手并行走。我就牵着妈妈的衣角，踩着一路的银辉，啑哒啑哒回家去……
　　我抬头看着硕圆的月亮，我叫着：妈妈，月亮在跟着我们呢！妈妈笑了：是的。你跟在后面走好了，月亮会把我们送到家的！月亮走啊走，我随着月亮小辫儿晃呀晃……
　　
　　爸爸在离家二十余里的一个农校教书。每到学校晚饭完毕，爸爸就拿出他的二胡，在月色的房廊前悠然拉开了旋律。
　　那一刻，我特别安静，就坐在走廊的石台上静静听静静听。《我们生活比蜜甜》《泉水叮咚》《我的祖国》……十几首歌，就那么在一个个月色溶辉里自然而然地会唱了……
　　
　　一个月朗星稀晚风送爽初夏的傍晚，爸爸说带我回家去。他买了几丈白布要给爷爷做遮蓬。
　　爸爸把我放在自行车前梁上，嗖嗖地上路了，路边的白杨树在耳边哗哗作响……爸爸教我唱着歌：小鸟儿在前边带路，风啊吹响我们……我嘹亮尽兴地唱着，只感觉在前面带路的不是小鸟而是我……
　　
　　走罢大路，走向我家要穿过一片长长空旷的漫坡。当时，正直麦收完毕，齐刷刷的麦茬散发着幽香浓郁的香气，一条弯曲的土路旁是两道新翻的深沟。
　　老旧的自行车咿呀咿呀地一路随我们唱着歌。爸爸忽然问我：记不记得爷爷讲过的鬼故事？我说：我还会学鬼叫呢！我最爱听爷爷讲的女鬼戏书生的故事了！爸爸说：你就使劲叫啊，我也喜欢听的！我像领了圣旨，直着身子扯着脖子，噢呦噢呦呀呀叫开了。爸爸极力哈哈畅笑。我爷俩的应和在空荡的月夜阴森恐怖刺耳苍凉……叫了一阵子，爸爸说：停了吧！我们快到家了，睡个好觉喽！……
　　
　　当我躺在床上似睡非睡时，我听到油灯下爸爸对妈妈的窃窃私语：刚下大路不多时，借着月光我就看到沟里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我骑慢他们就慢，我加速他们就追，我断定是劫路的。丢点东西无所谓，我真怕伤着孩子。我悄悄顶上买的白布，让霞在前面学鬼叫，我哈哈在后面应和。你猜怎么着？那两个东西吓得撒腿各跑各的啦！还别说，霞叫得可真让人心里发怵呢……
　　
　　我躺着，想着那月光，想着那悠然弯曲的小道，想着当时我和爸爸生动诙谐的场景，又想着爸爸对妈妈的叙述，忽然地感觉自己在长大，而我躺着并不懂得掉眼泪……
　　
　　我扯着儿子的小手陪伴他一天天长大着。最惬意的就是月淋黄昏，我牵着儿子在田埂上、园林边、草地上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远处传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
　　有一天，儿子突然指着悬在空中的月亮，忽闪着大眼睛问我：妈妈，月亮里面有什么？
　　我俯下身子，依在儿子身旁，同望着月亮对他说：月亮里面有个奶奶，奶奶在为小孙女梳头；月亮里面有个妈妈，妈妈正在田里插秧；月亮里面有个爸爸，爸爸正在忙着砍柴……
　　儿子怔怔地望我：月亮里面有儿子吗？
　　我牵着他的小手继续走：有啊！月亮里面有个儿子，儿子在听妈妈讲月亮的故事……
　　
　　月亮阴晴圆缺，岁月来了又走……
　　
　　奶奶在我还没有出嫁的一个晚上就病逝了。那晚，没有月亮，只有呼呼的北风和悲鸟的凄鸣……
　　父母也早已年过花甲，在城里住不习惯，回到农村的院落安怡地生活着……
　　儿子也已渐渐长成了小伙。
　　
　　我不知道，明天的明天，儿子会带他的孩子看月亮吗？会对他的孩子说：月亮里面有个奶奶，月亮里面有个妈妈……
　　多年以后，我也会在一个有月或者无月的晚上悄悄离世吗？
　　
　　和着月光依然地走，枕着一脉的月亮之情依然哼着岁月的歌，直至老去，直至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