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斌川的空间

[导读]推开房间的木窗，窗外依旧临水傍桥。西塘在夜色中安静依旧。它把时光融解，历经千秋岁月，看惯富贵荣华；一切风花雪月，一切剑影刀光，在西塘河水一年又一年的流逝中洗涮沉淀。　　
　　西塘的美，美在西塘的夜。
　　到达西塘的时候，夕阳贴水，归鸦噪林。那是黄昏下的一首小诗，一阙小令。我能感受到的是碧水余晖、迷离晚霞。在这茫茫烟云光色迷蒙的古镇西塘，人不经意就进入了恍兮惚兮、意绪苍茫的境地中去了。
　　夕阳如画。沉沉暮霭将西塘笼罩，还有游人，还有扁舟，还有风摇树梢，还有残照入水。这春秋时期的水，唐宋时期的镇，明清时期的建筑，已然在这黄昏时刻，吐墨挥华。西塘的黄昏是艺术的黄昏，东一笔西一画，就勾勒出了古镇的诗情画意，散漫、安谧而宁静。这样的黄昏简约而缥缈，博大而包容，世事变幻，千年走马，黄昏成了历史的残存与见证。在这样的日暮黄昏，人的心灵极易老化。“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高启在《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中的句子，在西塘，不用找寻，就得到了绝妙的注脚。
　　无论贤愚、贵贱，不管贫富、困达，每一位打西塘经过的旅人，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浓浓的日暮色彩。庄子说：“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过隙也。”在西塘的黄昏里，留下的只是人的自然本性和感官功能。在虚无的人生里观照虚无的人生享乐，在迷离的黄昏里传达迷离的人生感受。纵功业盖世、富甲天下，都抵不住江南的烟霞。
　　“回头问残照，残照更空虚。”李商隐的诗尚未出口，落日便成了一种经历，一种回味。
　　西塘，在我的步履中入夜了。
　　夜晚的西塘，是一位娇羞的新娘。幻想自己就是那位新郎，牵着自己心爱的姑娘，走过一座座小桥，经过插满杏花的长廊，走进挂满蓝布的染坊。想想就已经很美了。
　　随便折进一家餐馆，点一份荷叶粉蒸肉、薰青豆、芡实糕，时光就这么倒了回去。因为即使在隋唐，抑或明清，那些江南的才子，也是就着这些菜，在流水、古桥、灯影里诗意地眺望。倘若此时对面还坐着一位江南的灵秀女子，恐怕这菜就得醉人了。何况西塘还有善酿。西塘的善酿酒性温和，入口醇润，稍不留心就会深陷其中。
　　起身出店的时候，西塘水清波粼粼，灯影幢幢。整个西塘都醉了。
　　沿着千米廊棚，朝南埭街走去。廊棚遮住了满天的月光。
　　万里澄澈，皓月当空。这样的光景，该摇着一叶乌篷小舟，在温馨绰约、淡泊朦胧的月色里，在木桨轻潦的橹声清波里，在古镇摇曳的黑白剪影里，晃晃悠悠地滑过。如果在战国，我或许还能碰见西施。当年被越王勾践当做和亲新娘进贡给吴王的西施，走的也该是这条水路吧。不知道西施从诸暨出发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她会从一片风韵无限的旖旎水乡迈向一个未知的旅程。她的内心也该有挥之不去的悲壮吧。
　　即使微醺，我依旧会为你写一首小诗，在西塘的月夜里，馈赠给乱世的红颜——
　　
　　你从越郡的后宫走出来
　　却掉进了东坡的醉眼里
　　从此那一方美丽的水域
　　烙上了你的名字
　　
　　妩媚嫣润是你至深的伤痛
　　越王的剑锋
　　因绝妙姿色而藏
　　勾践的木柴和苦胆
　　也因你而睡而尝
　　争霸的江山，一半是
　　用你的容颜囤积
　　
　　在那场没有血光的战争里
　　你的纤巧玲珑之身
　　将夫差的双目创殇
　　似出水的莹莹珍珠
　　你的美
　　熏软了吴王的脊背
　　就连伍子胥的头颅也支撑不起
　　
　　年岁的侵蚀
　　会把你逼上凋零与枯萎
　　姑苏城外的灯火
　　将是你无言的泪行
　　
　　廊棚因水而建，其实就是西塘人家伸长的屋檐。沿河一侧时有靠背长椅，可供行人歇息。这种靠背长椅，西塘人叫它“美人靠”。江南从来都是不缺少诗意和浪漫的地方。你可以想见，“美人靠”上倚着一位婉约的江南女子，身边供着一盆兰花或者茶花，要是身后的木窗也开着，一定有吴歌或者琴瑟从窗里飘逸出来。游船上的公子们或者诗人或者游子，纷纷把头探将出来，引颈仰望，那该是怎样一幅曼妙无比的西塘风月啊。
　　恍惚间，看见柳亚子清矍的身影从廊棚走过，他的南社诗友也从廊棚走过。他们都是性情中人，也是道德中人，他们有诗人的情怀，也有哲人的深刻，他们就着橹声桨影，就着江南烟雨，在西塘走进了内心。
　　廊棚尽头是“七老爷庙”。庙宇在月色里一派肃穆安详，它以高出西塘的高度，看着西塘人幸福地生活。换作白天，这里烟旺火盛，游人如织。西塘人对七老爷的崇拜，早已融入了血液，成为一种信仰。每年农历的四月初三，也就是七老爷投河自尽的那天，西塘人都会为这位督运皇粮的护国随粮王举办盛大的出巡庙会，来纪念他将皇粮倾施给西塘饥民的善举。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他也静静地看着我。他肯定想不到，千年之后，会有一位陌生的异乡人在一个月明之夜在他的面前长久驻足。
　　告别七老爷，七弯八折，侧身穿过一段段长长的暗无天日的弄堂，寻一家小店住下来。小店的老板娘摇着一把绢丝扇子，操一口软软的西塘话，没开口，就把人带进无风自婀娜的意境中去了。
　　小店的老房子很怀旧，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古典的气息随即流淌。翘角飞檐下的那只大红灯笼，轻易地让我忆起了刘长卿的话，“千载已如梦，一灯今尚传”。这灯火，这朗月，把我的内心照得莹彻澄明。在古典艺术的静照里，历史向我走来。那一瞬间，心无挂碍，静观万象，光明莹洁。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大约就是这番情境了。
　　推开房间的木窗，窗外依旧临水傍桥。西塘在夜色中安静依旧。它把时光融解，历经千秋岁月，看惯富贵荣华；一切风花雪月，一切剑影刀光，在西塘河水一年又一年的流逝中洗涮沉淀。西塘留给我们的，惟有心的静水。
　　那一晚，枕着西塘的流水，安然入睡。一只叫春的猫，彻夜未眠。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看古朴的西塘在雾气中渐渐苏醒。万物呈现着它们各自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这自得的、自由的生命在晨光中吐露辉光。
　　离开西塘，船送我上岸。船没有岸。
　　离开的时候，我才发现：喜欢西塘，并不是因为它的美，尽管西塘的烟雨美丽得像笼着轻纱的梦，而是因为它的静。西塘的静，静得可以直面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