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斌川的空间

　　已经看到汶川了。
　　这是一个从去年就反复走进我们记忆里的悲伤。
　　此刻，它正远远地看着我在一片杂草丛生的废墟上静伫。
　　目之所及是大片翠绿的野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有些歪斜的树林以及远处山上一些裸露的褐黄色的山脊。它们以一种十分浓郁的方式静穆地铺展，一直延伸到天边。这几乎是一片没有边界的田野。许多坍塌的房舍、破旧的家具以及一些碎石断梗都被芳草掩埋。
　　有一阵风停在了去年。
　　
　　你从辽远的远方回来，看见田野已经收拾干净了，去年的草垛早已撒在了田地里，播种已经开始。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在废墟前，一边播洒种子，一边一遍遍默想你的名字。
　　从村南到村北，到处都是风的痕迹，只有你站在风之外，寂寥的心揪得生疼生疼。
　　
　　风从我的头顶掠过，一阵一阵，从一座山峰刮向另一座山峰，或者从另一座山峰刮回来。它们很少在废墟上歇脚，只是高高地越过。风喜欢钻进茂密的树林，寻找那些熟悉的人和事。偶尔，它们能捡到一些被丢弃的谷粒和迷失方向的孩子。树林是一个藏着希望和梦想的地方。
　　我站在废墟上，不知道我的脚步该向哪个方向迈出。那些曾经生长在这里的事物，它们都到哪里去了？不知此刻，它们的梦里是否也有一个不知所措的悲伤的脚步声，幽幽传响。
　　
　　你睡醒的村庄，一棵树梦见了它一年前的落叶，还在风中飘荡。漫天的烟尘和巨响在飞扬。离家一年的人们，把一生的路都走黑了，回到村庄的时候，他们内心的悲凉深似干涸的池塘。
　　
　　风在树林里东奔西绕，它们试图踏遍这里的每一个角落，记下这里的一切，熟悉或者陌生。它们甚至刮断了一些树枝，吹歪了几棵大树，它们怕来年经过的时候，再次迷失方向。
　　一只一年前就生活在树林里的兔子，已经怀孕了。它挺起浑圆的肚子，在太阳下，一脸安详。
　　
　　一年前五月的那天，汶川，这株生长了近千年的粗壮大树，突然间就拦腰折断，訇然倒地了。天崩地裂的时刻，那些勇敢的乡亲们，他们最后的努力、大爱和不屈，被这里的群山和空谷收藏。
　　我的脚下每一块土地都隐藏着悲伤，隐藏着泪和痛，隐藏着爱和希望。我独自一人穿过那些凄凄芳草，孤独而落寞。放在去年，我很可能已经和一个乡亲迎头相遇了。乡亲挑着一个担子，从我身边离去，他留给我的，我捕捉到的，是浓浓的乡音，厚厚的乡情；或许，乡亲会停下来和我摆一会龙门阵，起身离开的时候，告诉我，到某某地方，只要一直向前，越过一座山冈就到了。我还来不及道谢，他已经一闪身不见了。我还可能目击和旁听更多汶川人的悲壮历史和核心的生活情节。他们在天府之国里生活得富足、闲适而又安详。
　　
　　给你留下坟墓的遥远的村庄，是谁一夜一夜，扫起遍地的月光，堆成山的模样。月光累积成了天路，如果我能爬上去，我知道，在那道路的尽头，很多人都在回望。他们只想，在进入天堂之前最后一次看一眼村庄。
　　
　　我在废墟上行走，我尽量把脚步放得轻些，再轻些。我不想，吵醒你们。安睡吧。我的乡亲。
　　在这里，睡一百年也不会有人喊醒你。他们知道你已经很累很累了。鸡鸣和犬吠只是寂静的一部分。它们会守着你，以一朵鲜花的姿态绽放。
　　
　　我又站着望了一阵，什么都没看见。最矮的山冈都能挡住我远眺的目光。但我知道，离乡一年的人们就要回来了，他们一个个正风尘仆仆地往家里赶。一路上，他们相互嘘寒问暖，各自讲述着这一年在外面的事情，许多人哭了。他们说，上帝把他们的钥匙丢在了去年，丢在了他们回家的荒路上，他们是闻着村庄里遍山遍野五谷的香味，才找到回家的村路。
　　我还知道，有一群孩子远远地跟在大人后面，正望着家的方向，满面泪流——
　　
　　妈妈，别担忧，天堂的路有些挤
　　有很多同学朋友，我们说:不哭
　　
　　每一个人的妈妈都是我们的妈妈
　　每一个孩子都是妈妈的孩子
　　没有我的日子,你把爱给活着的孩子吧
　　
　　妈妈,你别哭,泪光照亮不了我们的路,让我们自己慢慢地走
　　妈妈,我会记住你和爸爸的模样。
　　
　　记住我们的约定：来生一起走
　　
　　那些逝去的人们，就这样在我的心里苏醒。那一刻，我们长到成人。
　　风从树林里侧身飞了起来。它们飞得不高，在废墟上不到一米的天空，飞翔。它们飞行的姿态有些踉跄，有些凄凉。
　　用不了一会儿，它们就会将废墟甩在身后，笔直地向着更远更高的山峰飞去了。汶川，将在风的记忆里烙上新的梦想。
　　望着身后的那片废墟，它在空旷的原野上寂静着。我知道那儿没有任何光亮，却会长久地支配着我生命的走向。
　　必须离开这里了。我看见自己，像一群忧伤的鸟，一只只鸣叫着飞向远方。其中的一只落在废墟中的一棵树上。我的生命在那一刻，永远地绽放了，像一朵花一样的开放。
　　此刻，那阵清风，想来已经越过汶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