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兆仁的空间

我的祖母生于1897年7月，娘家是卢嘎湾，与方山观隔河相望。她有名字，叫卢从英，不知是解放前取的还是解放后取的。她似乎识字，不知上过学没有。祖母只有个亲弟弟，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去世了。记得舅爹爹走的那天，他直直的躺在床上，祖母坐在舅爹爹的头前直落泪，不停地呼唤：“弟弟!弟弟!”

       祖母是小脚，标准的三寸金莲，十个脚趾头如雪白的小棋子贴在两个脚掌边。每天早晨，祖母都要裹脚，两卷裹脚布长长的，大布做的，祖母捏在手里，朝脚上裹，就像护士给伤员包扎伤口，一层一层的包扎，直到把一卷白布用完。祖母裹脚，似乎是在精心制作一幅工艺品，丝毫不敢大意，几十年了，手艺娴熟，她把漫长的艰难岁月裹得那么小巧玲珑，着地挺拔，蹒跚出一种古典的优美，着实让人心痛。

      多年来，祖母只在春节时期到卢家湾走走，她把她的一个族弟和我的外婆家当做娘屋在走，偶尔去靳嘎畈，那里有一个同祖父的姑妹子。她没有到过县城，还是古镇通火车后，祖母去过钟祥的皇庄玩了几天，那里有她弟弟的女儿。

     我的曾祖母不仅是张嘎屋里的女中豪杰，也是个厉害婆子妈，但她却喜欢我的祖母。我的祖母无论在姑嫂之间，还是妯娌之间，关系相处得非常不错，左邻右舍，一条街上，口碑很好。祖母说话很斯文，说话从不带脏字，从不骂人，我的妻子常常盛赞我的祖母：“婆婆不像一个农村的老太太。”

    祖母勤快，一双小脚如陀螺，被生活这根鞭子策进策出，屋里一阵子，田里一阵子，忙的不得断纤。她很会当家过日子，剩下的饭做劳糟，碎米子做粑粑，破旧的衣被补钉打补丁，实在不能穿了就拿来糊衬做鞋绑子或纳鞋底。祖母用碎米子面打成色巴子糊度，白白的，不稀，很粘稠，将破旧的衣服剪成一块块布片，抹上糊度，一层一层的粘贴，最后制成一张厚厚的布料，摊在太阳下晒干，就可做鞋绑用。祖母还会纺线，她把棉花杆成棉条，呜呜地纺呀纺呀，似乎在从纷乱的生活中抽出一缕一缕的精彩，拉长拉长，她转动着纺车，似乎在转动日月星辰。

      我八岁那年，祖父去世，父亲在外卖力气，有时在东巩黎溪干活，叔父也在外，慈化，城关都有他的身影。祖母一人把家撑着，她知道儿子们不容易，最终会回来，她要守着这个家，让孩子们回来有家可归。

      好像是我七岁左右，疯传脚东出现佛水，无论什么病，只要喝一碗就能治好。那时，我体弱多病，祖母带我去求佛水。沿路，求佛水的人成群结队，通往脚东的路上，处处香火不断，内蒙的人骑着骏马就来了。叩头拜礼地来到脚东，一座古坟高耸眼前，塌了半边，走进去，宛如进了一个山洞，洞中地下一潭泥水，混浊无比。人们争相用碗取水饮尽，祖母磕了磕头，舀了一碗逼我喝，这是她一辈子唯一一次逼我。小小的脚，丁丁拐拐地走了十五里路，磕头拜礼十五里，就为这一碗泥水，可怜的祖母，为了孙子是多么的虔诚。

    记得有一年，我还很小，病了，病得不轻，一起病的还有钭对门的林果子。一连几天，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一天，我睡在床上，突然听见祖母在喊：“兆仁，回来哟！”幺祖母说：“回来了！”我想应，张不开嘴，我想爬起来，全身软绵绵的，我打墙壁缝隙里看，见祖母站在水缸边又在喊：“兆仁，回来哟！”幺祖母在旁边说：“回来了！”就这样，祖母一遍一遍地喊魂，硬是把我喊回来了。不知林果子的妈为他喊魂没有，可能没有，因为他死了。

     我醒来，发现祖母坐在我的头边，她的面前堆着青青的蛮果子（一种豆角）。祖母把蛮果子的筋撕掉，喂在我嘴里。多好吃呀，蛮果子，嫩嫩的，脆脆的，甜甜的，满口生津，嘴巴不再枯裂，虽然以后自己剥得吃过，却怎么也赶不上这个味道。

      祖母虽说个农村老太婆，可她知道读师范不要钱，这件事确实让我吃了一惊，不知她打哪听来的。我没听她的话，选读高中，她也不责怪我，怕我在学校吃不饱，就把糯米淘净，磨成粉，掺进糖，装在口袋里，让我带到学校里去吃。

      我是独子，祖母从不逼我尽快结婚。她好像不急，一切由我，我快三十岁了，也没听她唠叨过此事。她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像那些婆婆妈妈逼婚，我不得而知，我得感谢她，正是因为她通情达理，才让我的婚姻美满幸福。

       我结婚不久，头胎生了个女儿，祖母高兴，她说：“会做鞋的先做底，会生孩的先生女！”第二胎，生了个儿子，祖母高兴得合不拢嘴。不久，我妻子又怀了第三胎。可是队里不准生，要妻子刮掉。这天，我和妻子站在大门口，等隔壁的妇科医生张幺去刮。祖母赶起出来，拦住张幺说：“张医生，这个缺德的事做不得！”祖母硬是拦住不准刮掉，又生了个儿子，祖母高兴极了，逢人便说：“还要个女儿给他姐姐做伴！”

      这年，祖母已过八十岁，她引三个重孙从不叫苦叫累。老三也会跑了，三个重孙经常趁老太太不注意就跑出去玩，祖母拄着拐棍，迈着小脚，满大街的喊呀找呀，找回来了也从不打他们。

      一天，从不打人的祖母要三个重孙每人搬一把小椅子坐到她面前。祖母提起拐棍在三个重孙的头上不轻不重地各敲了一下。

      几天后，祖母倒床了，两眼紧闭，嘴微微张开。我坐在她头前，哭喊着：“婆婆！婆婆！”祖母的眼里滚出泪珠，祖母听见我在喊，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听我喊她，嘴里流出粉红口水，就是应不了，我知道她这时是多么地舍不得离开我，舍不得离开她的重孙，祖母含着泪水滑向九泉，脸渐渐地冰冷，这时，我才知道祖母知道她要走了，可又舍不得三个重孙，于是给每人一棍子，要他们记住她。

      祖母走了，我的岳父叹息着：“把这么一个好的婆婆走了！”我悲痛欲绝，伤心得摊在床上，第二天才挣扎起来，将祖母送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