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河老僧的空间

　　深夜十二点。
　　天下雪了，地上白晃晃的，很静，人都睡了。
　　老王和小王出车回来，停好车，便径直向门房走来。老王跨着大步走在前面，小王匆匆跟在后面。
　　“师傅，刘师傅不知给我们做饭了没有？”小王见老王走得慌慌忙忙的样子，暗自一笑，问了一句，心想：“路上问你吃不吃饭，你说不吃，这会儿知道饿了吧！”
　　老王没吭声，脚步迈得飞快。下午出车时，他心里就有点嘀咕，现在见大铁门敞着，门房又漆黑一片，他不由头皮一紧，心“砰砰”狂跳起来。一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整个脑子似乎变得混沌了。
　　门房刘师傅叫刘半糠，和老王同是玉门人，但他俩在玉门时并不认识。他俩是在那年陕甘宁油田大会战的一个钻井队认识的――
　　老王开车去送帐篷，吃过午饭，他斜歪在一个钻工的床上抽烟，门外进来一个老头，低眉耷眼的，六十岁左右年纪，穿一身油迹麻花的棉工服，脸皴糙得像一块晒干了的茄子皮，左手端着一个盛着水煮洋芋的灰黑色铝制饭盒，右手捏着俩馒头。他往地上随便一蹲，不说话，自顾自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吸溜着鼻子，可能是冷的。老王以为他是给井队打杂的民工，可同帐篷的人介绍说，他叫“刘半糠”、“队上的大班司钻”。吃完饭，刘半糠从一个破木箱子里拿出一瓶酒，打开盖子，当瓶口挨到嘴上时，他眯上眼睛，屏住呼吸，很香地抿了一口，用手抹一下瓶口，向老王一递，说：
　　“来司（师）傅，闹一口！”
　　“不不，我不喝。”老王连忙站了起来摆手拒绝。
　　“来球吧，天冷得够呛咧。”
　　刘半糠也站起来，固执地把酒瓶子塞到老王怀里，老王不好再拒绝他的好意，小喝了一口。帐篷里的其他人也都每人一口。老王递给他一支烟，他笑着摇摇头。
　　“刘师傅，我看你身体不太好，咋不调到后勤工作，井队能吃得消吗？”
　　“嗨惯了，咱球是个钻工，到后勤能刚撒（干啥），整天闲磨叽着也难受。”说着，戴了手套出去了。
　　“这老油田犟牛一样！”一个小青工撇着嘴说。
　　老王这才知道，刘半糠从小在玉门油矿当钻工，如今当了三十多年了，他在好几个油田干过，他经见得多，技术过硬，哪里搞“会战”，他就到哪里当“骨干”，他带过的徒子徒孙都当了他的上级了，可他还是愿意在井队搬卡瓦，抬钻杆，调后勤他不干，说后勤“那是有文化的人呆哈（下）的地方”，他干不了。
　　小青工抽着烟，躺在床上翘个二郎腿，挤眉弄眼地继续说：“活活一个老贱皮！只要领导说，‘刘师傅，你是老工人，是我们石油队伍中的骨干力量’，他就拣了鸡毛当令箭了，‘打起背包就出发’。你看，这么冷的天，吃了饭也不休息休息，又当老黄牛去了，活儿干得比谁都多，但年终还评不了个烂先进。”小青工轻蔑地撇了一下嘴，乜着眼睛，一副不屑责斥的神气。
　　“这是为啥？”老王问。
　　“幼稚呗，政治不过关呗，学习不发言，发言就跑偏！”
　　小青工说完，把手里的烟把子向炉子一弹，放下翘得高高的二郎腿，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抽一下嘴角，翻转身睡去了。
　　后来，刘半糠从井队调到器材库看大门来了，来的时候瘸着一条腿，说是井队搬家时，柴油机底座把他的左脚大拇指砸掉了。这样，很快的，老王也就和刘半糠熟悉了。老王每次出车回来晚了，食堂吃不上饭，老王就到门房来填肚子。司机们也都学老王的样子，回来晚了就往门房跑，刘半糠也像对待老王一样对待他们。司机辛苦，嘴也馋，有时弄点肉，懒得收拾，就往他那里一扔，等着吃现成的，弄来好酒也给他一瓶，可他非给钱不可，你要一定放下，那酒也是你喝，可是一次只准喝一口，至多两口，他又给你收起来放着，你想多喝，他就把酒瓶子往你怀里一杵，沉了脸说：
　　“拿球走，愿球咋个喝了咋喝，远些子走，博（别）忘了你是司机！”
　　时间长了，门房就成了司机们的家，哪怕不说话，进去坐坐就走，心里也觉得舒坦。
　　上午，汽车班的几辆车，集中起来从火车站往料库短途转水泥，休息时，司机们都到门房去喝水。
　　门房里，火炉上放着一个黑黢黢的大搪瓷缸子，里面煨着砖茶。刘半糠蹲在地上，正在擦一把铁壶。司机们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
　　一个邮递员走了进来，说：
　　“刘师傅报纸！”
　　一叠报纸扔在了桌子上。大伙一人拿起一张看。
　　刘半糠一见，着急地喊了起来：
　　“别恁（弄）别恁（弄）！恁球乱了俄（我）交待不哈（下）场！”
　　指导员叮嘱他，收好报纸，“是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所以他丝毫不敢马虎。他虽然没有文化，但他年纪大了，是老工人，有一张老脸，不能割了耳朵没记性，也不能再让一个比他儿子还小的指导员像训儿子似的训他了。
　　记得他刚到器材库不久，有一回开“批林批孔”会，指导员启发了半天却没人发言。因为这种会很多，发言就要联系实际，一个人哪来恁多“实际”好“联”？因此常常冷场。忽然有人说：
　　“听说刘师傅和王铁人是同乡，又在一起打过井，还是请刘师傅先谈谈吧。”
　　大家一起附和，说对对，刘师傅就谈一谈，我们学习学习。
　　提起铁人王进喜，刘半糠很兴奋，也很自豪，于是就笑眯眯地说开了。但他不像别人那样，发言是照着文件或报纸往里套，套了一套又一套，井井有条，不跑板，不走眼。他发言往往是全凭脑子里面记的几句“干条条”搞“发挥”，“发挥”完了没说的，就认认真真联系实际，联系起来又联系不到“点子”上，为这个，他苦死累活干了几十年，到现在还是个党外人士李鼎铭。可这会儿大家想听王铁人，刘半糠一高兴，满脑子就只是个“他”了。
　　刘半糠说，把王进喜叫铁人，崴（那）委实不亏。王进喜崴是个干家子、硬汉子。六零年崴会子，臧（咱）们经常吃不上饭，可井还得照样打，王进喜空着肚子干，一连顶四个班。刘半糠拍一把大腿，搓着手左右看看，唉！崴是个啥日子嘛，王进喜死了，早早死了，依我说，崴是吃不上喝不上活活苦死的，要不崴怂（那家伙）怕是官闹大了，崴羊肚子手巾（陈永贵）都闹了个副总理，咱铁人崴有个啥麻缠呢嘛。佛（说）也是佛（说）呢，王进喜崴怂脾气是一蔓(的确)的大，上了钻台就娘老子都不认了，崴（哪个）孙子敢胡整，崴怂（那家伙）一脚就把崴踹下嗑（去）了，胳膊腿跌折活该……
　　大家正听到兴头上，谁知指导员厉色说，王铁人是病逝的，是我们的榜样，是为中国的石油工业光荣献身的，说他“空着肚子干”、“活活苦死的”，这是诬蔑，这岂不等于说，共产党跟地主资本家一样，不顾工人死活吗？如果铁人有缺点，那也只是他一心为了中国的石油工业忘我工作的高贵精神的体现！说他上班打工人，那不成了旧社会的工头了吗？纯粹是往我们工人阶级的优秀代表脸上抹黑，把我们党培养的模范干部说成是残酷的法西斯了……
　　这下闯祸了，刘半糠成了批林批孔的活靶子了，大会批小会斗，光指导员找他谈话就不下二十回。政治处还来了一个调查组，白天晚上，轮番折腾，仅仅一个月，刘半糠就不像个人样了，一张皮裹了几根干骨头，满头撕不下二两肉，变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了。幸好他没文化，人实在，为他说情的人多，总算轻饶了他。
　　经过这番“战斗洗礼”，刘半糠聪明了。平时，不和别人说话了；开会，只带耳朵不带嘴，一言不发。如果不是为了吃饭，那嘴就是多余的了。他痛恨他那张嘴。
　　大伙知道刘半糠的心思，纷纷把报纸放回原处。可就在他整理报纸时，看着上面的一幅照片，似乎是鬼使神差且也是自言自语地说：
　　“看这猪胖的，啥球草料充的。”
　　就近的人伸脖子一看，哈哈地笑了，说：
　　“刘师傅，你老眼昏花啦，这不是猪，人家这可是中央领导，空军的大司令○○○！”
　　刘半糠一听，“扑通”跌坐在床上。其他人凑到报纸跟前一看，也都哈哈大笑起来。有的说刘师傅你偷吃豹子胆了，有的说刘师傅你不是不说话了吗，咋啦忍不住了，有的说还是咱们老油田眼毒，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个啥。
　　不管大伙咋开刘半糠的玩笑，刘半糠全当没听见，眼皮都没再抬一下。
　　中午吃饭，老王在食堂没见刘半糠，去门房看看，刘半糠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屋里酒气很重。老王问他话，他不答腔，也不动弹。买来饭叫他吃，他干脆闭了眼睛。
　　老王只好反反复复地劝他，刘师傅你想开点，啥事没有，那又不是你有意说的，不知者不为过，你别跟自个过不去，谁不知道你是个实诚人，我敢保证，没他妈那个龟孙王八蛋恁么缺德，去打小报告，你放心，你肯定平安无事。
　　后来又来了几个人，一起向刘半糠赌咒发誓，刘师傅，我们谁要是说了，就他妈是驴下的，生娃娃没屁眼子，出门让车碰死！
　　刘半糠还是不说话，就像一架动一动就喘口气的破风箱。
　　下午，老王出车去钻井队送水泥，来门房又安慰了刘半糠几句，然后走了。
　　往常无论早晚收车，刘半糠都要开大门，锁大门，今晚……出了怪了？小王紧赶了几步，跑到老王前面，伸手拍拍门，大声喊着说：
　　“刘师傅开门，别藏蒙蒙了，我们都饿扁了！”
　　屋里仍是不亮灯，没有任何动静。
　　老王一把拉开小王，用肩膀使劲一撞，门开了，一股浓重的酒气迎面扑来。老王嘴里喊着“刘师傅”，手里按着了打火机，举过头顶一照，只见开关绳高高地绾在半墙上，小王跳起来拉着了灯，两个人不由“啊”了一声。
　　刘半糠斜倚在床上的墙角处，垂着头，敞着怀，双手抱在胸前，手是红的，手下面的衣服也是红的。老王和小王惊呆了，相对一看，扑了上去，地上破碎的酒瓶玻璃在他们迅疾沉重的脚下发出“咔咔”的响声。
　　老王抱住刘半糠，可着嗓子喊了一声“刘师傅”，即而又向吓得不知所措的小王大吼道：“发动车！快――”
　　送到医院，大夫从刘半糠胸口取出一根削尖了头的长长的竹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