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清的空间

      每当我想起父亲的时候，总是泪眼婆娑，脆弱的心似乎经受不住感情潮水的激荡。我不愿触及灵魂深处的隐痛，一提起笔，许多回忆，许多情景，全都蜂拥而至，缠结在一起，梗在心中，我急于要让它们倾泻而出，但却似乎又都凝聚堵寒于窄细的笔尖之中，我不知怎样才使它们清晰地从笔尖流淌成文。因此，总觉得笔有千斤拿不起似的。

　　父亲在他的本命年匆匆的走了，远在省城打工的我，没有来得及与他老人家见上最后一面，这个哀痛是无法言语的。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芳草衰了有再绿的时候,但是生命走过了一程又一程,却永远无法倒退回去。那些与父亲共度的时光如同流水一般,一去不复返了。生命中的遗憾伴着秋风秋雨愈显得清晰,匆匆的岁月使我再没时间和机会去填补这些缺憾。繁华之时不会觉得,落英季节这些愁绪和遗恨才会涌上心头。蓦然回首,我发现愁生心头。
　　
　　那是一个细雨蒙蒙的深秋,我和村里乡亲们踩着枯黄的衰草,把父亲埋葬在一方浅浅的坟穴里。父亲安祥地躺进那方浅浅的坟墓里,那坟地在一座荒凉的山坡下,那里望得见我家门前一块块田地,还有那条清澈的小河……
　　
　　父亲的一生是在农村度过的,他的后事也是按照农村传统礼仪办理的,在守灵、安葬等一系列仪式中,我的心时时刻刻都被一种巨大的悲痛压抑着。母亲说,父亲临终时眼睛使劲的向外张着,满满的全是泪水。前来守灵的人都在哭泣,作为父亲最疼爱的儿子,我始终没有哭。我强忍着好多东西,不单是泪。父亲为什么临终落泪,这并不是父亲在留恋生命,而是因为他感到遗憾,终生的遗憾。
　　
　　有一年过年,母亲让我给父亲嗑个头,再叫声大,他会给我钱的。我扑通跪倒在地上向父亲瞌了个响头,父亲给我五角钱,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村里没有学校,我是每天步行10华里读完小学和初中的.我少年时代印象最深的便是饥饿。那时候,天刚蒙蒙亮,我往书包里塞进去一块玉米面饼子,或两个洋芋蛋,便去上学,直到晚上星星眨眼才回家吃饭。一天晚上,我做完作业,准备往书包里装第二天的干粮时,到处找不到一口可吃的东西,我拿起空空的书包故意让母亲看,希望她能给我点吃的东西,那怕是两个洋芋蛋。可母亲什么也没有,我一学校饿了整整一天的肚子。晚上回家后,母亲告诉我,父亲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是流着泪上山去挖山药的……
　　
　　在学校里,我拼命读书,刻苦学习,作文常常受到语文老师的表扬.那时候我经常梦想着,快些长大,能够走出大山,当一名作家。17岁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县上重点中学。当我把这一喜讯告诉父亲时，父亲脸上并没有笑意,只是阴沉着脸,叭哒叭哒地抽着旱烟。父亲的脸很黑很瘦,象一张黑皱的树皮包着一只蔫瘪痊的苦瓜。我知道,父亲是因家境贫寒,出于一种沉重的、令人心酸的缘故,在我上学的问题上,父亲显得有些迟疑。那些日子，父亲总是阴沉着脸,唉声叹气。有一天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娃呀,咱们家祖宗八代都没出过先生(指国家干部),这人的一生都是命里注定的……”我听后很灰心，但我理解父亲的难处，家里实在无力供我上高中。我答应父亲，不再读书了。
　　
　　然而我真没有想到，我们的决定却成为父亲一生的内疚，他以此永远谴责自己，总觉得自己欠了儿子很多，每时每刻都想牺牲一切来弥补。我已明显地察觉出父亲内心的痛苦，不忍心这样呆下去。就在那年冬天，省城一家建筑公司来招工，我有幸被录取。父亲好高兴，他东借西凑了15块钱，让我到城里后买一身新衣服。临行那天，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好好干，一定要珍惜这难得的好机会。我到单位后白天干有脏又累的活，晚上参加职工文化实习班学习。
　　
　　第二的春节前夕，我带着两包上等茶叶和父亲最爱抽的“雪茄”牌卷烟回到家。父亲高兴极了，问我城里人咋过日子，坐汽车和火车有啥感觉，城里的大楼有多高……随着我的描述，父亲的眼里涌现出了对外面精彩世界的向往。我暗下决心，等我以后钱挣多了，一定要把父亲接出去好好转转，让他老人家见识一下大山外面精彩的世界。半月假期，一晃就到，我离开家的那一天，父亲把我特意送出老远老远。回单位不久，我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就在我走进大学校门时，父亲却流着泪走了。毕业后，我当上子一名专职宣传干事，后来又吃上了新闻记者这碗饭。
　　
　　直至今日，我虽然没有像范进一样中举，也尚未获得完全意义上的成功。可是至少写成了一些曾在全国获得各种奖项的文章，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记者、作家。当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岁月留痕》出版时，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是，用我儿子背过的旧书包，装上刚从出版社取回来的样书，一个人回乡下老家去了一趟，静坐在父亲的墓前，将此书安顺序一页一页地撕下、点燃。我的动作极轻、极慢。因为我坚信父亲能够看清我用心写成的每一个文字，燃尽的书页随着微风忽忽悠悠地在墓前飘散开来。对父亲说了一些已憋在心里，一直想说却又说不出来的很苦的话。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墓前，坐着坐着，眼泪就无法控制地流淌出来了。
　　
　　二十个春秋，父亲坟头的薄公英开出金黄的鲜花，那是父亲一生的心血，那是父亲对后代的祝福，那也是我们做子女的对父亲深切怀念的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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