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别枝的空间

父亲

提起父亲，不得不提父亲经历的苦难。

父亲出生在一个富农家庭，作为这个家庭的第一个孙子，父亲备受宠爱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但是家道渐渐中落，爷爷奶奶离异，于是父亲的命运一落千丈。

16岁那年，父亲自立门户，独过。因为这，父亲的学业也中断了。父亲成绩优异，老师舍不得，还骑了自行车来找父亲，结果摔到了路旁的水田里。可敬的老师。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可是写得一手好字。每年写好的春联贴在大门上，像模像样的。弟弟也写得一手好字，大概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吧。

小学时写作文，我问父亲“粿”字怎么写，父亲想了想说“示”字旁，加一个果树的果。我想，父亲这个字都认识！过了两天，我正在玩耍，父亲叫住我，跟我说，粿是米字旁的。没想到父亲还记得这个事。

我们小的时候，父亲是村里的植保员，要给村里的农作物喷洒药水，因为经常与农药打交道，为以后的病埋下了隐患。

父亲每天很早就起床出去干活。睡梦中只依稀听见大门“吱丫”一响，几声咳嗽，父亲出门去了。到太阳升起，全家吃早饭的时候，父亲已经挑了一担豆在院子里了，豆苗的根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阳光照在整洁的院子里，照在叶子半绿半黄的豆苗上，金灿灿的。

夏天，农事加蚕事，人们常常要忙碌到天黑才回家吃饭。吃过晚饭，歇不过多久，父亲就又背着锄头出门了。禾苗正是拔节抽穗的时节，农田需要灌水。月明星稀，终于有了几丝凉风，耳畔是虫鸣蛙叫，父亲蹲坐在农田旁，点亮一支烟，听泉水潺潺流入农田。总觉得父亲喜欢这样的宁静时刻。

白天的时候，我和弟弟就经常要去引水，有时还要跟人抢水。后来父亲专门挖水道引了一泓山泉水来灌溉农田。我们就突然闲下来了，然后就闲荡着去摸鱼钓虾了。

冬天是农闲时节。父亲却忙着做寿面。选好天晴的日子，父亲凌晨就要起床到楼上和面，揉面，缠面，拉面。这既是技术活，也是力气活。寒冷的冬天，父亲却干得满头大汗。家里有一大套做寿面的工具。大缸，长长的面柜，几百根挂面的细竹条，长长的竹筷子，还有晒面的架子。太阳出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在几百根细竹条上缠好面，拿到院子里的架子上晒了。寿面要边晒边拉，面要有足够的韧性，才能不断地拉长而不断。想想自己做包子，包的时候面团都拉不过去，很容易扯断。真是难以想象那一大缸的面粉，父亲是耗了多少时间，花了多少力气才和好揉好面并富有韧性的。寿面越拉越细，同时要用长长的竹筷子将面拨开，以防粘连。待面拉到差不多一人半高的时候，就将缠面的竹条固定在架子上，然后在太阳下晒干。傍晚太阳下山前，父亲利落地收割好面条，并小心翼翼地放进箩筐，用干净的布盖好。第二天，就有附近村子的老乡，挑了背了麦子来换寿面。不够换，常常需要预订。父亲难得的很高兴，跟人定大概的时间，并补充说还要看天气。

我们小孩则要把竹条上残留的面片刮下来，我们搬来小凳子，坐在大大的木盆前，里面摆满了缠着面片的细竹条。刚开始都愿意刮，后来就渐渐厌了，就会偷懒跑掉，父亲并不责骂。

家里自然是常常有寿面吃，放点猪油，淋点酱油，撒上辣椒粉葱花，香气扑鼻，不失为人间美味。

以前，村里人用的都是大土灶，很费柴火。后来出现了新式灶，省柴火不说，还不占多少位置，而且煮饭烧菜的同时可以烧开水。人们纷纷去请砌灶师傅垒灶。父亲去了几户人家转了一圈，回家就开始动工了。备好材料，一两天工夫，小巧的新式灶砌好了，效果完全不输砌灶师傅，大家啧啧称赞。

好钻研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对中草药有了浓厚的兴趣。只要有空坐下来，父亲总会拿了本草药书翻阅。干活回来也会带来几株草，对照书上的图片比较、识别。有时也会指给我们看：这是半支莲，那是半边莲。

记得十几岁时的一个夏天，我浑身长满疥疮。我难受得站在堂屋中间嚎啕大哭。父亲默默看了我一眼，背着背篓转身走了。原来父亲徒步走了十多里路，摘了很多苦楝树枝叶来，背篓里满满的。母亲烧了一锅热水，放入苦楝树枝叶浸泡。洗了两次澡之后，疥疮便迅速结痂痊愈了。又有一次，我肚子拉得厉害，感觉腹内都拉空了，很虚弱，躺在床上。父亲进来，模了摸我的额头，就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个时辰的样子，父亲回来了，头上都是汗珠，手里拿着一个杨梅罐头。父亲打开罐头，嘱咐我吃下去。神奇的是，很快我就不拉肚子了。是啊，我感觉，碰到问题，父亲总是有办法解决。奶奶的脚上长了疮溃烂了，父亲到田间地头拔了几株草来，捣烂，敷了几次，也渐渐好了。父亲的兴趣愈加浓厚。有时候会到很远的深山里去挖稀有的药材，带回家种在菜园子里。别人家的菜地里是青菜萝卜，我家的菜地除了青菜萝卜还有百合、牡丹、紫花地丁、马兰头……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植株。

在我家的二楼，窗口边摆了一张旧桌子，上面堆着很多的书，一部分是我念过的书，还有很多就是父亲的草药类的书了，还有一副老花镜。桌子旁边的木地板上晾着一些草药。这是属于父亲的一方天地。

父亲也爱花。庭院的墙头上一盆盆的种满了花。最多的是兰花，有九节兰，还有春兰等等。这些花一直开得很好，我还以为有雨水浇灌自然就长得好，等我自己养了兰花，一盆又一盆的枯萎我才知道是父亲侍弄得好，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院子里种了一颗梨树，一颗柚子树，还搭了葡萄架。果实成熟的时候，村里的小孩都有份，所以也没人偷摘。

但父亲的身体渐渐不好了，总生病。去医院看过，也熬一些汤药喝，病就好一阵坏一阵，究竟是底子亏了，父亲奉献完自己一生所有的能量，走了。

父亲一辈子从人间得到的温暖实在太少，但他以他的宽厚，包容，善良，朴实给我们留下了丰厚的精神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