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麻风村 我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书的名字叫《野性的证明》,作者是日本作家森村诚一,这是他的代表作“证明三部曲”之一,另外两部你也一定知道:《青春的证明》和《人性的证明》。 其实,在离开上海之时,除了《古镜幽魂记》之外,还带了这本书,这本书之前已经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几十页。但我还是放不下它,就一起带了过来。我看过这本书的同名日本电影,高仓健主演的,虽然剧情相差很大,但故事的核心还是一样的。森村诚一笔下的男主人公,正适合高仓健来演—— 一个绝望的男人,人性与野性并存于他的身上,独自一人与周围的黑暗抗争。说实话,我确实被这部片子感动了。 几分钟后,当我读到《野性的证明》最后的倒数第二章时,忍不住念出了其中的一段文字—— “现在,味泽乘着杀戮的风暴,以不可抵挡的势头横冲直撞。他心里觉得。长井洗劫柿树村的那种疯狂劲头已转移到自己身上。对了!长井孙市的灵魂现在附到自己身上,使那种疯狂劲头又卷土重来。为了再砍倒一个而举起斧头时,越智朋子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又立即和越智美佐子的面容重叠在一起。他想起了学生时代曾经吟咏不休的立原道造的那首《献给死去的美人》一诗。” 借着明亮的烛光,我用气声一字一顿地念着这首诗,眼前似乎见到了一组唯美的油画:在残月与流星之下,一个早已死去的美丽少女,飘荡在年轻的诗人面前。她活着的时候曾是诗人的挚爱,死去以后成为了不散的幽灵——不知为什么,这首诗让我想起了聊斋里的某个古老故事。 我被这首诗震住了,从这些诗行间流露出来的情感是如此强烈,诗人对已化为幽灵的少女的爱恋、怀念、悲伤,仿佛通过凝结的文字,渗透到了我的心里。读完这首诗的一刹那间,我突然感到自己就是立原道造,他的灵魂正与我合二为一,悄然占据了我的身体。我能感受到他深深的爱,还有难以抑制的痛苦。 就当我为作者的爱而无比惋惜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我打开房门,看到昏暗的走廊里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原来是小枝。 “有什么事吗?” 她半低下头,有些腼腆地说:“没什么,只是想和你聊聊……” 也许是尴尬,也许是紧张,我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快进来吧。” “今天下午离开后院后,我去了村上,问了几个老人关于荒村的事。” “对啊,这一点我怎么忘了!你爹爹不肯说,我们可以问荒村中的其他人嘛,你真细心!” “好了,今天下午我问的老人中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典妻的儿子!” “典妻的儿子?” “就是典妻进入欧阳家之前,和原来丈夫生的儿子。老人说他很恨欧阳家,事实上全体荒村人都不喜欢进士第。一九四九年以后,欧阳家败落了,就更没有人理我们家了,欧阳家族就像孤魂野鬼似的守着古宅,人丁也越来越稀少。” 我叹了一声:“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报应吧。我没别的意思。” 小枝似乎也明白。她继续说:“除此之外……老人们还说荒村在古代是一个……麻风村。” “麻风村?”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之前我告诉你说荒村人是宋朝靖康之变的北方移民,可能是我弄错了。” “古时候麻风病人受到歧视,他们被家里赶了出来,可怜地四处流浪。许多麻风病人为了生存而聚集到一起,长途跋涉来到这块荒凉的海岸,便将其地命名为荒村。但是,在他们到达这里之前,已有一个家族世代定居于此,那就是欧阳家族。” “欧阳家族与麻风病人生活在一起,共同组成了荒村?” “但不知道为什么,欧阳家没有一个人染上麻风病。而那些外来的麻风病人们,大多能活到善终的年纪,并且养儿育女,传递后代,经过十几代人的繁衍,麻风病竟渐渐地从荒村消失了。” “不可思议,麻风病在古代被认为是绝症,没人能治好的” “确实如此,所以几百年过去了,极少有人胆敢走进麻风村。” “这也是荒村与世隔绝,保守闭塞的原因,是吗?” “对,但不仅仅是这些。” “几百年来,荒村一直有这样的传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重大秘密,隐藏在荒村的某个地方,所有外来的闯入者,都将受到这个秘密的诅咒。” 我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小枝那种奇怪的表情,缓缓地说:“所有外来的闯入者都将受到诅咒?” “没错!” 但问题是——我也是“外来的闯入者”。 我感觉自己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一下子懵住了,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陷入了沉思中。 小枝也沉默了,她只是呆呆地站在窗口,凝望着窗外无边的黑夜。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烟雾,在水一般柔和的眉眼之间,禁不住让人心神荡漾。 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她忽然转过身来,低着头说:“对不起,打扰了你这么长时间,我该走了。” 我下意识地要挽留她:“再坐一会儿吧。” 小枝刚想说什么话,目光却落到了桌子上那本森村诚一的《野性的证明》。她轻轻地拿起书说:“你正在看这本书?” “是的,我喜欢森村诚一的小说。” 她把这本书翻了翻,正好翻到了我折过的那一页——立原道造的那首《献给死去的美人》。 这一页纸似乎有某种磁力,立刻就吸引住了小枝的眼睛。她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几分钟,似乎已经忘记了旁边我的存在。 忽然,她嘴唇有些细微的嚅动,随后发出了一阵轻柔的磁石般的声音—— 你已化为幽灵, 被人忘记。 却在我的眼前, 若离若即。 当那陌生的土地上, 苹果花飘香时节。 你在那遥远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 当她把全诗念完以后,我不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你的感情太投入了。” 小枝的心似乎还沉浸在诗里,她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怔怔地回答:“我真羡慕她。” “你羡慕谁?” “羡慕这首诗里的女人。” 我愣了一下:“羡慕她?死去的美人?” “是的,她虽然死了,虽然化为了幽灵。但她却赢得了一个男子的心,赢得了深深的怀念和爱恋。”忽然,小枝的眼睛闪烁了起来,她对着窗外幽幽地说:“如果我死了以后,也能和她一样幸运的话,那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小枝的话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的眼睛太忧郁了,她的心灵也太敏感了。忽然,我伸出手合上了书页,轻声地说:“别谈这些了,你应该更快乐一些。” 她终于微微笑了笑说:“谢谢,刚才那是日本人的诗,你想想听听中国人的诗吗?” 我点了点头:“说吧。” 小枝随口吟出了一首诗:“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 相比于刚才立原道造的诗,从她口中念出的中国古诗,又是另一种味道了。虽然只有短短四句话,十六个字,却让我沉默了许久。 “像是乐府诗?”我忽然想起了前天晚上,她在大堂里电唱机前的话,“是《子夜歌》吗?” “没错。《子夜歌》总共四十二首,我全都能背出来。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刚才这一首。”她又低下了头,轻声地说,“其实,《子夜歌》并不是诗,而是一个女子的情歌。” 这时候我沉默无语了,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小枝,一下子气氛有些尴尬了。 她忽然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打扰你了。” 虽然我还想叫住她,但小枝已经飞快地跑出了房间,消失在了昏暗的走廊里。 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气味,我不禁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 第九章凄厉的笛声 忽然,一阵笛声从遥远的地方传入我的耳膜。我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跳起来,猛然摇了摇头,希望那笛声只是幻觉。 笛声还在继续。我不能再抑制自己的冲动了,便拎着煤油灯悄悄地走出了“进士第”。 半夜的荒村一片死寂,只有山上的笛声悠悠地飘荡着。我走出村口,来到贞节牌坊底下向四周眺望,连绵的山峦在黑夜中如同城堡般森严。我看准了最高的一座山峰,提着煤油灯跑了过去。果然,诡异的笛声越来越清晰,看来我的方向找对了。 月亮出来了——清冷的月光正冲破黑夜的云朵,洒在空旷的山野间。 这时候,我感到那笛声似乎就在身后响起,我急忙向身后一块山凹望去。只见淡淡的月光底下,正站着一个黑色的影子,而凄惨的笛声已戛然而止。 我拎着煤油灯向黑影跑去。影子并没有移动,就像一棵树似地立在那里。我举起煤油灯照了照——在幽暗的灯光下,一张憔悴无比的脸露了出来。 “欧阳先生?” 我惊讶地叫了起来,原来这个黑影竟然是小枝的父亲!他手中正握着一支竹笛。 欧阳先生下意识地伸手在脸上挡了一下,嘴里还喃喃地说:“你怎么来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在黑夜高高的山峰上,幽暗的月光和煤油灯光照射着欧阳先生的眼睛。我茫然地问道:“刚才的笛声是你吹的吗?” “是的,我是个乡村教师,身体一直不太好,这几天晚上我总是失眠。”欧阳先生叹了一口气,他的表情已渐渐恢复平静,“因为睡不着,所以我就到山上来吹吹笛子,这样可以使自己放松一下。” “我明白了。可我觉得您的笛声太特别了。” “这是因为笛子很特别。” 欧阳先生就把笛子交到了我的手中。我的指尖立刻感到一丝凉意,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借助着煤油灯的光线,我看清了这支笛子——这是一支传统样式的竹笛,大约四十厘米长,笛管涂着棕黄色的漆,笛孔之间镶有紫红色的丝线,膜孔上贴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笛膜。 “你也许不会相信,这支笛子已经有了几百年历史了。” “几百年?” “小枝已经对你说过胭脂的故事了吧。” 我点了点头,看来小枝和他爸爸不开心,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了。 “在胭脂的传说里,有一个游方僧人送给了她一支笛子。”欧阳先生指了指我手中的笛子说:“就是这一支。” 我拿着笛子的右手一下子变得冰凉起来。 “你一定还不知道胭脂传说的结尾吧?”欧阳先生摇了摇头说:“胭脂在重阳之夜吹响了这支笛子,与丈夫的幽灵相聚,一起度过了几天几夜,也就是老人们所说的鬼丈夫。当胭脂知道自己丈夫已死的真相以后,她痛苦万分,几次想要自杀,但都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直到三个月后,她发现自己已经有孕在身。” “她丈夫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胭脂怀上了鬼胎?” 欧阳先生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没错,这是一个奇迹,她腹中的那个孩子,确实是战死沙场的丈夫魂兮归来后播下的种子,这是老天有眼不让他绝嗣。当胭脂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以后,荒村里的村民们开始怀疑她红杏出墙,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侮辱胭脂,认为胭脂肚子里怀的是野种,甚至有薄浪子弟来欺负她。但胭脂坚持自己是清白的,一直保持着对丈夫的贞洁。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胭脂受尽了苦难,怀胎十月,终于把儿子剩了下来。” “天哪,这故事真像是霍桑的小说《红字》。” 在寒冷的冬夜里,听着这个凄惨的故事,我不禁想起了《红字》中的海丝特,还有她腹前的那个红色的“A”字。海丝特宁死不肯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把女儿看作是主赐给她的天使,为此她愿意承受任何痛苦。那么几百年前荒村的胭脂呢?她是中国版的《红字》?还是真的怀上了丈夫留给她的鬼胎? “从此,胭脂母子俩受尽了歧视和侮辱,她一个人将孩子带大,将儿子送去读私塾。十几年后,胭脂终因操劳过度而死,但她的儿子考中了科举,从秀才到举人再到进士,金榜提名成为天子门生。后来,他母亲胭脂的事迹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也被这个故事所感动了,便御赐贞节牌坊一座,以表彰胭脂的德行。” 没想到胭脂的故事竟是这样一个结局。我低头向山下的荒村望了望:“原来如此,那么现在村口的贞节牌坊就是给胭脂的?‘进士第’也是胭脂的儿子建造的?欧阳先生您,还有小枝——你们都是胭脂的后代?” “没错。这枝笛子正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 我看着手中的笛子,再也不敢触摸它了,立刻交还到了欧阳先生手中。我试探着问道:“那么胭脂的事迹究竟是传说还是事实?” “谁都说不清楚,但几百年来荒村人都相信,至少这支笛子是真实的。” 我呆呆地看着欧阳先生的脸,如果胭脂的故事是真实的话,那么我眼前的欧阳先生和小枝,岂不都是那个鬼丈夫的后代吗?难道生活在“进士第”里的欧阳家族是鬼魂之家吗?我不禁后退了两步,脑子里闪过了欧洲的吸血家族传说。 月亮渐渐消失了,一阵带有海水气味的寒风吹来,山坡上的我立刻颤抖了起来。我提着煤油灯冲下了山坡,在经过贞节牌坊底下时,心里莫名地抖了一下。 第十章白衣女子 回到“进士第”里,我只觉得这宅子里的气氛更加阴森,越看越像特兰西瓦尼亚的达库拉伯爵城堡—— 忽然,在黑暗的院子里,一个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那影子如鬼魅般地移动着,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经历过刚才的靠业,我的胆子也大了恰里,虽然老宅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神秘,那么恐怖,但越是这样就越激起我的好奇心。我立刻向那白色影子跑了过去,举器煤油灯照亮了前面。 好象是一件白色的睡袍,上面披着黑色的长发——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煤油灯光下依稀照亮了她的身体,对,就是她,昨天半夜里在我隔壁梳头的女子。我似乎非常害怕,跑上了旁边的楼梯。 我的心跳越来越厉害,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终于在二楼的走廊上抓住了她的手。但我的手立刻就像触电一样弹开,因为她的手臂冰凉冰凉的,让我感到不寒而栗。但她还是停了下来,忽然一阵寒风吹来,一头漂亮的黑发微微飘起。 “你是谁?” 我战战兢兢的轻声问道。她缓缓地回过头来,那张苍白的脸暴露在煤油灯的光线下——小枝! 天哪,我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小枝。她面色苍白,嘴唇有些发紫,显然是被寒冷的北风冻坏了,原来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袍而已。我立刻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她的身上。我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说:“你怎么了?半夜里穿着睡袍走出来,这么冷的天当心着凉。” 她双眼无神地看着我,茫然地摇了摇头。我抚摸着她那一头青丝,有些心疼地说:“你摸摸你自己的身体,浑身都冻得冰凉,何苦呢?” 可小枝还是不说话,表情显得又写怪异和紧张,她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和鼻子,那冰凉的手指让我感到心悸。 我摇了摇她的肩膀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小枝立刻紧张了起来,一下子挣脱了我的怀抱,像只小野兽一样冲下了楼器。我紧紧地跟在她后面,却在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踩了空摔了一跤。 当我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小枝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地上只留下我那件外套。我看了看她楼上的房间,灯已经熄灭了。 回到自己房间里,我合衣蜷缩在木榻上,眼睛半睁半闭地对着那张屏风,脑子里却想着刚才小枝的奇怪表现。那么说来,昨天后半夜再隔壁房间梳头的女子也是她了,可她为什么要半夜里跑出来呢? 我眼前又浮现起来小枝那无神的双眼,她刚才的神智似乎不是很清楚,仿佛迷迷糊糊还没睡醒的样子。我想到了自己一部小说里的内容,难道小枝是在——梦游? 对,只有这个可能了。小枝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即便她睁着眼睛,大脑还是处于睡眠状态——这一切都符合梦游的特征。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她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她的身体就如做梦一样走到了外面。 我长出了一口气,没想到小枝还有梦游的毛病,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吧。荒村真是个让人发疯的地方,我实在太累了,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清晨七点,我睁开眼睛。光线透过窗户纸照射在屏风上,使这古老的房间有了一点生气。 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原以为荒村之行会浪漫而有趣,现在却令人恐惧到了极点,我决定现在就离开荒村。 小枝在古宅的前厅里,她的脸色还可以,看不出昨天半夜梦游的样子,我想还是不要说破的好。我抬头看了看“仁爱堂”匾额下的画像,画像里的明朝男人也在看着我,他应该就是胭脂的儿子吧,那么他的父亲真是个战死的鬼魂吗?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迅速吃完了早饭。 “你要走了?”小枝已经从我的行装上看出来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来荒村,更不应该打扰你们家平静的生活。” “我知道你待不久的。”小枝咬了自己的嘴唇说:“你还会来荒村吗?” “不知道。”我看着她单纯的眼睛,心里却想起了昨晚山坡上的月亮,“那么你呢?等你在上海的大学毕业了以后,还会回到荒村吗?” 她的眼神似乎很乱,压低了声音回答:“我一定会回来的,就算死在外边我也要回家。” 我忽然一颤,她的这句话让我感到有些怪异。这时我闻到了一股兰花腐烂时的气味,是从小枝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涌进了我的鼻孔和肺叶,让我的心底也酸涩了起来。 我缓缓地走到了“进士第”的大门口,站在高高的门槛边,盯着小枝的眼睛说:“也许,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保重吧。” 小枝的眼睛还是那样忧郁,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我已跨出了古宅的门槛。我不敢回头去看,只是低着头向前走着,想要消除心底所有的块垒。我来到了那块贞节牌坊底下,抬头仰望牌坊上的四个字——“贞烈阴阳”,忽然觉得有些嘲讽和可悲。 我搭上了一辆小卡车回到了西冷镇。但去上海的那一班大巴已经开走了,下一班车要等到下午四点。 下午,趁着还有几个小时的空档,我来到了西冷镇文化馆,冒失地找到了馆长。我沿用小枝给我编造的身份,自称是来此考察历史和民俗的,馆长俨然被我蒙住了,我把关于荒村贞节牌坊的疑问全都说了出来。 第十一章胭脂的另一个版本 文化馆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沉思了片刻,从仓库里取出了一张拓片。所谓拓片,就是把碑文或石板用纸和墨复印下来的文本,相当于古代的复印件。我粗看了一下这张拓片,密密麻麻很长的文字,是从古代的碑刻上拓下来的,自然没有一个标点符号,读起来很极费眼神。我凝神屏息,像是在推理破案一样,逐字逐句地研究,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总算看白了这张拓片。 现在,我用白话文简要叙述一下拓片记载的内容—— 明朝嘉靖年间,东南倭患严重,荒村人欧阳安被征召入伍,他在临行前与新婚不久的妻子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必然回乡团聚,若不能乡间,则双双殉情一明志。然而,三年后的重阳之期已至,欧阳安仍在千里之外的广东打仗,他知道自己已无法履行约定,便决心在战场上求死以殉情。重阳之夜,官军与倭寇战事激烈,欧阳安冲在最前列,结果身中数箭,当即倒地不起。但欧阳安并没有战死,只是身受重伤昏了过去,后来被当地的渔民救起,捡回了一条命。当欧阳安伤势痊愈准备回家时,官军与倭寇有发生了激战,一名倭寇大首领落荒而逃,正好与欧阳安狭路相逢。欧阳安一刀砍下了倭寇首领的人头,没想到因此立了大功,被朝廷赏赐了一个官位。不久,倭寇之乱平定,欧阳安衣锦还乡,当他回到荒村老家时,却发现妻子已按照他们的约定,在重阳之夜悬梁自尽而死了。欧阳安痛不欲生,肝肠寸断,无法再独自苟活与世。但他还想最后再看妻子一眼,便偷偷地挖开了妻子的坟墓,打开棺材一看,却发现妻子的尸体居然完好无损,旁边还有一支笛子。于是,欧阳安盖起了深宅大院,把妻子的棺材抬回家中。此后几年,欧阳安一直深居简出,把妻子的棺材藏在家里,每年重阳节及春节前后,他都会在半夜里吹响那支从妻子棺材里取出的笛子。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的小年夜,欧阳安又一次吹响了笛子,奇迹终于出现,从妻子的棺材里发出某种奇怪的声音,他打开棺材盖一看,妻子竟然已悠悠地醒了过来。欧阳安欣喜若狂,他把妻子抱到床上,每日喂她以稀粥,终于使妻子恢复了健康。复活后的妻子依然年轻美丽,他们夫妇重新过起了平静的生活。甚至还生了一个儿子。后来,他们的儿子考中了进士,在京城殿试中名列前茅,皇帝听说这个故事后也感动不已,便御赐了一块贞洁牌坊给荒村,牌坊上“贞节阴阳”四字正式嘉靖皇帝亲笔提写,牌坊树立不久,欧阳安和妻子便几乎同时去世。 看完拓片,我完全被震慑住了,眼前总晃动着那写模糊的碑文,我揉了揉眼睛:“这张拓片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一篇墓志铭。” “墓志铭?”我马上联想到了荒村附近的一座明代的古墓,“是欧阳安的墓志铭?” 馆长点了点头说:“二十年前,荒村附近有一座明代的古墓,遭到了盗墓贼的盗掘。荒村的小学教师欧阳先生报了案,考古队立刻赶来进行抢救性挖掘。欧阳先生是墓主人的后代,又是报案人,所以他随同考古队一起参与了发掘,当时我也在场。考古发掘发现,古墓里葬着一男一女两具骨骸,还有一块保存相对完整的墓志铭。刻有墓志铭的石碑被送到了市博物馆收藏,当时我给这块墓志铭做了一张拓片,保存在镇文化馆里,就是你看到的这一张。 一男一女两具骨骸?那就是欧阳安和胭脂了?原来他们真的存在,竟连尸骨都发现了,想到这里我就不寒而栗了:“墓里还有其他东西发现吗?” “大部分随葬品都被盗墓者拿走了。但在发掘现场还找到了一支笛子,就防哪个在两具墓主人的旁边,保存相当完好。”馆长忽然叹了一口气,“可惜的是,当时发掘现场很混乱,我们没有控制好局面,那支笛子出土不久就神秘地失踪了,是那次发掘最大的遗憾。” 一支几百年的笛子?我的后背心有些发毛了:“馆长,欧阳先生看过这篇墓志铭吗?” “他当然看过,他是墓主人的后代,参与了所有的发掘过程,做这张墓志铭的时候他也来帮过忙。我记得他当时非常惊讶,因为这篇墓志铭里记载的内容,是所有光于荒村贞节牌坊的传说中所没有的。” “也就是关于胭脂的传说?” “是的,荒村以及附近许多地方,都流传着关于胭脂的故事,这个传说有几十个版本,大都带有神秘诡异的色彩,人们相信胭脂的鬼魂还依然存在。但这篇欧阳安墓志铭的出土,使其他所有传说都黯然失色。也许,只有从坟墓里才能发现真相。” “你相信这篇墓志铭上的记载是真的吗?” “不知道。但从历史研究的角度看,墓志铭的可信度要比文献资料高很多,更要远远超过各种民间传说。因为——死人和坟墓是不会说谎的。” 死人和坟墓是不会说谎的?是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活人才会说谎。忽然,我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黑泽明的《罗生门》式的深渊。 我回过头来以后,才发现已经下午五点半了,错过了最后一班回上海的车。 匆匆离开文化馆,也色已降临了西冷镇。一股寒风吹来,我闻到许多燃烧的烟味——每户人家的门前都烧着纸钱和锡箔,甚至还能看到一些人家的祖宗牌位。 天哪,我在荒村把日子都过昏头了,今天是小年夜,阴历十二月廿九,明晚就是除夕之夜了。在中国人的传统习俗中,小年夜是祭祀祖宗的日子,家家户户都要烧纸钱、给祖宗磕头。 我立刻想起了那篇墓志铭——当年欧阳安就是在小年夜吹响了神秘的笛子,才使胭脂死而复生的。而今天正是小年夜,那支神秘的笛子,如今就在小枝父亲手中,他的妻子同样也早就死了。欧阳先生作为欧阳和胭脂的和后代,他是否想重复祖先的奇迹,让小年夜的笛声唤回妻子的阴魂? 瞬间,我做出了决定——立刻回荒村,我一定要解开这个秘密。 西冷镇车站早已空无一人了,我只能掏出手电筒,顺着那条通往荒村的乡间公路,步行走上了荒凉的山野。 两个多小时后,当我即将抵达荒村时,忽然听到了一阵诡异的笛声,宛如黑夜里涨潮的海水,缓缓涌进我的耳膜。在可怕的笛声中,我喘着气跑向荒村,依稀看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牌坊,如城堡般耸立在黑暗的夜空中——荒村到了。 此刻,山上的笛声又悄然消逝了,我一口气冲到了“进士第”的门前。大门没有上锁,我立刻冲了进去。手电照向漆黑的古宅,似乎有一层奇怪的薄雾在飘荡着,我的心跳越来越快,黑暗的前厅里似乎没有人,我转到后面院子里,整个“进士第”如死一般寂静。 我闯进了小枝漆黑的房间,电灯怎么也打不开,只能用手电筒照了照,连个鬼影都没有。出来后我才看到,在我住过的小楼上,亮起了一线微弱的灯光。我立刻走上那栋小楼,轻轻推开我住过的屋子的房门——又是那盏煤油灯,闪烁的灯火照亮了幽暗的房间,隔着古老的朱漆屏风,我看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影子。 “小枝!” 我立刻冲到了屏风的后面,果然是她,穿着那身白色的睡袍,披着一头黑色的头发,怔怔的看着屏风上的那些画。我一把抓住了她冰凉的肩膀,她缓缓地回过头来,一张凄美的脸在幽暗的灯光下楚楚可怜。可她的双眼还是没有神,看着我一脸茫然,显然又出来梦游了。 我摇了摇她的肩膀说:“你醒醒啊。” 小枝并不回答,只是眨了眨眼睛,如黑色宝石般发出幽幽的暗光。我看着屏风最后一幅画说:“也许你爸爸没有告诉你,关于胭脂的故事,其实还有一个从坟墓中挖出来的版本。” 她怔了片刻,缓缓回过头来说:“魂兮归来?” 我一下子愣住了,她的话似乎不是从嘴里发出的,而是直接进入了我的脑子里,不——她的声音不像是小枝的!就连眼睛也似乎有些不同。 幽暗的煤油灯光照射着她的眼睛和头发,还有那身白色的睡袍,就像是从屏风里走出来的古人。 这时我才发现,她根本就不是小枝! 她的肩膀是那样冰凉,眼神是那样奇特,我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后退了一大步:“你到底是谁?” “她是小枝的妈妈。” 一个沉闷的身影突然从我的身后响起,让我后背的汗毛都竖直了起来。在幽暗的煤油灯下,欧阳先生那张消瘦苍白的脸突显了出来。 他走到了女子身旁,手里还拿着那支神秘的笛子,冷冷地说:“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颤抖地摇了摇头说:“这是怎么回事?小枝的妈妈不是早就死了吗?” 欧阳先生幽幽地说:“二十年前,小枝刚出生不久,我去外地出差了很长时间,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小枝的妈妈已经生病去世了。但我无法接受她的死,我的生命里不能失去她,我悲痛万分,不想再独自活在这世上。不久,我们欧阳家祖先的坟墓被盗了,我带着考古队挖出了那支神秘的笛子,我偷偷地藏起了笛子,并研究那篇墓志铭——祖先的故事给了我很大的启示,我相信只要按照墓志铭里记载的方法去做,就一定会让我的妻子回到我身边。” “所以你就经常在半夜跑到山上去吹这支笛子?” “似的,你知道这支笛子的魔力吗?它能让你所爱的人回到你的身边——是的,她回来了。”他的眼神和口气越来越急促,轻轻抚摸着身边妻子的头发,“每当我在半夜吹响这支笛子,她就会悄无声息地来到‘进士第’里。虽然我已渐渐老去,但她永远保持着年轻与美丽。半夜凄凉的笛声指引着她回到家里,她在房间里梳头,在院子里散步,这就是魂兮归来。” 我又想起了小枝房间里,那张她妈妈生前的照片,简直就和小枝一模一样,怪不得我会把她误当做小枝。此刻,我看着眼前这对人鬼夫妻,年轻美丽的妻子抬起头,看着已经憔悴苍老的丈夫,那种目光简直让人心碎——他深深地爱着她,不论是她死了还是活着,即便是人鬼阴阳两隔,他也渴望自己所爱的人回家。 欧阳先生缓缓地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的心里也一阵酸涩,这是元稹的《离思》,为纪念死去的妻子而作的。但我又想到了小枝:“小枝呢?她在哪里?” 欧阳先生并没有回答,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起来,伸出手指了指我的身后。 当我要回过头去的瞬间,我立刻感到了一阵恍惚,眼前只有一张古老的屏风,在煤油灯下发出幽暗的反光。屏风中的哪个明朝女子,正在吹响手中的笛子—— 在古老悠扬的笛声中,一片黑暗的海水覆盖了我,直到失去所有感觉…… 清醒来之时,我浑身酸痛,脑子里嗡嗡作响,恍惚了一阵之后,我记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立刻就从这古老房间的地板上跳了起来。 “小枝!小枝!”我大叫着冲下楼去,但偌大的“进士第”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找遍了所有的房间,只看到一层薄薄的尘埃,似乎很久都没人住过的样子。而小枝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小枝妈妈的那张照片。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小枝和她的爸爸呢?我依然大声的叫着她,但老宅如古墓一样寂静。我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小枝早已死去的妈妈,用笛子招魂的欧阳先生——这是个恶梦,还是个可怕的幻觉?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冲出了“进士第”大门,发现荒村总算有了一些人气,有人在往门上贴春联。对,今天已经是除夕了,是回家吃年夜饭的日子。 我径直找到了荒村的村委会和村长,再顾不得什么禁忌了,向他们询问起小枝和欧阳先生的情况。 村长的回答让我胆战心惊,他说欧阳先生早就死了,三年前因患癌症而去世,就死在“进士第”里。是村长亲手把欧阳先生的尸体抬出来埋葬的。而欧阳先生的妻子,是二十年前欧阳先生去外地打工的时候,病死在家中的。 至于小枝,村长叹息着说:“这女孩很聪明,考上了上海的大学。可惜一年以前,在上海的地铁里出了意外,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听到这里我的新已经凉了,我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大声叫出来,我怕我当场就会发疯。“进士第”里的一家三口早就死绝了——这怎么可能呢?那么我听见到的小枝和欧阳先生有是谁? 可我又不敢把这些事情说出来,我怕村民们会把我当精神病人关起来。我不能再留在荒村了,也许这里只属于另一个古老的时代,属于线装书里的那些怪谈。 小枝——我心里轻轻地念着她,身体却匆匆地离开了荒村。村口还矗立着御赐的贞洁牌坊,仿佛是一块巨大的墓碑。 永别了,荒村。 第十二章尾声 回到上海后,我问了一位在地铁公司工作的朋友。他告诉我在一年前的冬天,就在我签名售书的那个地铁车站里,曾经出过一起重大事故:在地铁列车即将进站的时候,一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失足掉下了站台,当场就被列车碾死了,那个女大学生的名字是——欧阳小枝。 朋友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眼泪正悄悄地滑落下来——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早已经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小枝,爱上了这个死于一年以前的美丽女孩。 这是一个多么凄凉而美丽的故事,我决定把这个故事写下来,使之成为一部出色的小说。我想,如果小枝没有在签名售书那晚来到我面前,如果她没有把我带到荒村,我将永远都无法知道这个故事。而在城市茫茫的人海中,她偏偏与我相遇了,着是她给我的恩赐——她说她喜欢我的小说,所以她才会恩赐给我一个绝妙的故事和灵感。 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几天后回家的路上,很偶然地路过一个地摊,心里突然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一支笛子跳入了我的眼帘——我立刻俯下身仔细端详这支竹笛:大约三四十厘米长,笛管上涂着棕黄色的漆,笛孔间镶嵌有紫红色的丝线,薄如蝉翼的笛膜正覆盖在膜孔上。 真不可思议,它实在是太像了。 黄昏的寒风吹乱了我饿头发,我颤抖着拿起笛子,轻轻地触摸着它,仿佛在抚摸某个女子的皮肤。笛管是那样冰凉,一股寒意渗入了我的手指和血管,使我眼前一阵恍惚,浮现起了一张令我魂牵梦萦的脸庞。 我立刻掏钱买下了这植笛子,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仿佛它是有生命似的。夜色已缓缓降临,我匆匆地赶回家里,并没有走进家门,而是径直走上了楼顶的天台。 入夜后的天台非常冷,刺骨的寒风直窜入怀中,让我有些站立不稳。站在天台上遥望四周,眼前是夜色撩人的上海,无数座摩天楼灯火辉煌地耸立着,宛如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小枝,你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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