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年账”

　　

　　除夕夜，噼噼啪啪地响了一夜的炮仗。突然想起了一个沉重的话题——“跑年账”。其所以要加上引号，是因为跑年账的本意是指旧历年底追讨欠账的行为，而本文所说的却是过去春节期间行乞者一种自嘲的雅称。

　　

　　小时候常常听父亲说起他年轻时“跑年账”的那些事。父亲出生于1911年，那年正是大清朝末代皇帝退位之年又是民国元年。那时候苏北农村水、旱灾害频仍，每年秋后都有许多遭灾的农民在自家的小木船上苫起棚子，拖家带口的逃荒到江南去谋生。他们大多数是在苏南农村给人家打零工，或者是扒河蚌、做小生意。一到过年，都会全家出动上岸去“跑年账”。对于船上女人们来说，“跑年账”其实就是讨饭，她们大都是挎上一个篮子，再搀着一两个小孩，到了人家门口也无需求爷爷告奶奶，人家看到了她们衣衫褴褛的样子就知道是船上的江北人，马上就拿出几块年糕出来打发她们。

　　

　　男人们“跑年账”则会别出心裁地想出许多花样来，如舞龙、送麒麟等。舞龙人少了玩不起来，哪怕是那种用三、四个麻袋接起来的“讨饭龙”也至少要有六、七个人才行，通常是三个人舞龙，一个人拿绣球，两个人敲锣鼓，还有一个人挑一副装年糕的箩筐。如果是送麒麟，只要有三个人就能玩得有声有色，所用的道具也很简单，在一个竹篮子上面糊上花花绿绿的纸就做成了麒麟头，顶着麒麟头的那个人不停地表演着作揖、拜年的动作，另外两个敲锣打鼓的人还同时大声地唱着吉祥的祝福歌儿，江苏民歌中有一种专门用于送麒麟的麒麟调。那种调门在锣鼓的伴奏下，很容易营造出一种喜庆的氛围。麒麟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兽，自古以来就是祥瑞的象征，因此，过年时有麒麟送上门来，主人会觉得十分荣幸，总会慷慨地拿出大把的糕、团犒赏送麒麟的人。运气好的时候，碰到急切希望添丁的人家，看到麒麟送子的来了还会给一点尝钱。

　　

　　“跑年账”的时间是从大年初一开始，到元宵节结束。初一至初五收入最丰厚，以后就过一天淡漠一天，过了正月十五，他们就便又改行做别的营生去了。一个“年账”跑下来，每条船上都能余下上百斤的年糕，一个正月都吃不掉。过去，苏南的农民，过年时家家都要做不少的年糕，就像苏北农民蒸糯米团、北方人家蒸馒头一样。做年糕的材料是粳米粉，做的时候，面胚要经过反复地捶打，所以又叫打年糕。正因为是经过反复捶打做成的，因而吃起来轫劲十足，特别熬饥。苏南人吃年糕的习惯大都是炒着吃，炒前将其切成片状，炒时加油盐佐料，炒出来的年糕既能当主食也能当菜肴。江北船上人可舍不得那样吃，他们只是放一些年糕片在粥锅里，或者是放在菜汤里烫着吃。

　　

　　过去，“跑年账”的人家也并不是家家都穷得揭不开锅，有的不愁吃穿的人家也习惯了每年都要搭班子跑几天“年账”，俗话说：“家有沈万山，不把‘年账’掼”，传说中的沈万山是明代江南的一个富可敌国的大财主，那两句俗语的意思是说：不管家境多么富有，也别把“跑年账”的事耽误了。还有一句俗话说：一日讨饭三日羞，三日讨饭不觉羞。也许这是一部分国人的劣根性，就像现在流浪在大城市中的乞丐一样，他们当中也有一小部分人并不是为了糊口，而是习惯了这项不劳而获的行当。

　　

　　值得一提的是：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还能在春节期间看到送麒麟的人。虽然其性质仍然是沿门乞讨，但好像是有了一些弘扬民俗文化的味道。小时候最喜欢看送麒麟的那种诙谐的表演方式。特别是那两个敲锣打鼓的人对唱的内容是可以根据现场的所见临场发挥的，如他们到了一家门口正好看到那家女主人也站在门前，于是其中一人就用麒麟调领唱，记得他们应答顺序是这样的：领：“锣鼓一打咚咚呛”，答：“看见一个痛婆娘”（“痛”是方言，美丽漂亮的意思），领：“这个婆娘我认得”，答：“她就是好心的老板娘”。齐：“呀嗬嗨，她就是好心的老板娘”。此时，受到了奉承的女主人就会慷慨地给他们一点钱。有一次，他们看到了不远的地方有个农妇正坐在厕所上方便，就现编词唱：“锣鼓一打咚咚呛，看见了姑娘上茅缸，她上茅缸我晓得，裤子一褪拉风箱”。引得围观的人们哄堂大笑。

　　

　　农业合作化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有人出去“跑年账”了，倒并不是因为农民们已经衣食无忧了，主要是因为那时候年年都是过的“革命化”春节，初一歇一天，初二就要开工，实在抽不出时间出远门。在不远的周边又跑不出什么名堂来，大家都彼此彼此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哪有多余的东西拿出来施舍别人？分田到户后，农民们虽然重新得到了难能可贵的自由，过春节时也有了一点过节的样子，但普遍得到了温饱的农民，谁还愿意抛头露面去当高级乞丐？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国家对农村支持的力度不断加大，农民的负担得到了进一步地减轻，几千年来为养儿育女、吃饭穿衣劳苦一生的农民彻底地翻了身，他们都有了新的宏伟目标，谁还愿意低三下四敲锣打鼓去讨要几块年糕？

　　

　　因此，“跑年账”的日子早就被人们淡忘了，但愿拙文能为我们的祖辈们经历过的艰辛留下一点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