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端又梦见空空的老宅，梦见我的桐花表姐，“这样的一个开满了白花的下午，总觉得似曾相识，总觉得是一场可以放进任何一种时空里的聚合……在低低的呼唤声传过之后，整个世界就覆盖在雪白的花荫下了……”暮春的午后，席慕蓉的诗句在心底招摇，指引我前往。 当年那个打铁的茅草棚子已经塌了，只剩下几根房梁，孤单地注视着那几棵老泡桐。当年那个整日砰砰乓乓的石凳子依旧屹立着，那些被反复捶打的痕迹证明着它曾经的辉煌。它们又似乎像是在等待，等待着故人的归来。 “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凭阑惆怅人谁会，不觉潸然泪眼低。”想起李煜的《感怀》，可见桐花自古便见证了人间生离死别的苦痛。如今故人早已不在，风拂过，似乎还能听见姨夫的爽朗笑声；似乎还看见那个男孩子一样学打铁的二姐，汗流浃背的身影……草棚后面那几棵老泡桐还在，依旧旁若无人地开着，开得肆意而张扬。阳光下，一朵朵一簇簇，仿佛应约前来。那些弯曲的枝桠不堪负重，依靠着空悬的房梁，犹如挂满了布局稠密的紫色风铃，风过，相互间轻轻柔柔地诉说着眷恋，旋即，那些硕大稠密的粉色花瓣骤雨一般纷纷落下。桐花开得蓬勃，落得决裂，一大片一大片的浅紫深粉，罩住了整个衰败的老院子，像极了记忆中那个刚烈决绝的女子，就连凋零都那样义无返顾，决绝的有一股让人心疼的哀怨。 又是一年桐花开，当年那两个拾捡落花的孩子，已经长大，陪我们一起长大的这几棵泡桐却已老了。那些扭曲皲裂的树干又多了好多处伤口，裸露出它们空落落的内心，而它们老得只能任其空着，再也无力去掩藏。那些硕大的叶片稀稀疏疏，让粉色花朵挤压、遮挡，只在风过时才星星点点地隐现。我常常会想，老了的泡桐会不会成精，像小时候奶奶说的鬼故事那样。此时，如若显灵，我的桐花表姐就能在这花影下与我重逢，哪怕只看看她的幻影？ 泪光中的视野一片粉色，粉色的地面，粉色的树冠，我脚踩着这些粉色的回忆，走进我们粉色的童年。手机铃声响起，全身止不住一阵颤栗，会不会真是老泡桐树精显灵，电话那头会不会正是我牵念着的桐花表姐？默默挂掉售楼小姐的电话，我索性蹲下，翻开手机上的那个老相册，在那些泛黄的记忆中找寻桐花表姐那张稚嫩的脸，那张天使一般的笑容。 桐花表姐，如果时光可以倒回，你是否还会和我一起，吃遍县城的小吃，无论是否合我们的口味；你是否还会和我一起，看完影院放映的全部电影，无论风雨，无论黑白还是彩色，无论无声还是立体声；如果时光可以倒回，你是否会质问老天爷，为何赐予你这样的命运？如果时光可以倒回，你是否会换一种活法，不这么与命运抗争…… （二） 第一次见到桐花表姐，也在这样一个开满桐花的季节。那年我八岁，她十岁。母亲带我借居她家的一间靠近大铁硼的小屋。第一眼看见她，是在我插班跟读的教室里，一年级的课程已过了大半，姨夫（她的父亲）担心我跟不上，跟老师要求，让我们坐一位，不会的可以问她。第一眼见她，便极不喜欢。她男孩一样的小平头，瘦得只剩下一个硕大的脑袋，仿佛那细细的脖子一扭头都会受伤。她明显矮我一个头，一只眼睛一碰到阳光就会眯起，更主要的，她性格怪异，常常会无端地发怒，不小心我胳膊肘碰一下，她也会像一只被激怒的公鸡。而正因为她斗鸡一样的个性，很多次跟欺负我的小男生大打出手，共同相处的大把时光让我很快接受她，成为我孤单童年无话不说的好友 我不止一次地追问母亲，是不是记错了我们得年龄，她那么小，怎么可能是我的表姐呢？母亲便会反复唠叨那句：“你姨喝了鼠药，可是我当时怀着你，双身人不能碰白事，我只能趴在窗口哭。你姨的嘴巴上堆起一堆粉红色的泡沫，可怜的桐花仍旧趴在她冰冷的乳房上吮吸……”每一次追问都惹母亲落泪，以至于后来，我们俩改追问奶奶，追问姨夫，追问表姐之后，我依然不肯叫她表姐。 泡桐是家乡最普通的树种，它们生长迅速，极易成活、成才，因此房前屋后随处可见，如同桐花表姐的到来，如同她的名字，显得那样随意而低贱。 桐花是姨的第三个女儿，她曾担着一个男孩沉甸甸的使命，让姨热切地期盼。当那一年桐花盛开时，第三个女儿的到来，彻底击毁了姨最后的意志，加上奶奶和姨夫的万般不待见，甚至动辄遭到毒打，致使无奶吃的桐花在幼儿期就严重营养不良。直到姨母的自杀，才让姨夫和奶奶心生愧疚，她才被宝贝般重新捧在手心。 姨母的自杀成了桐花表姐心头永远的痛，这痛，混合着无尽的恨让她显得那样喜怒无常，这种痛与恨陪伴着她慢慢长大，变成青春期的叛逆，无论她在哪里，那痛与恨就会跟到哪里折磨着她，幽幽地散发着蓝光！ 痛与恨像一个讨厌的影子跟随着孤独的桐花表姐慢慢长大，可是她的小个子却不见长，永远地停留在我画在门框上那个的刻度：145. 小小的桐花有时又像一个机灵鬼，她摸透了姨夫和奶奶的软肋，甚至她两个高大的姐姐，甚至我的母亲。 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清贫的年代里，我俩却过得像一对贵族。每隔一天影院便会换上新电影，放学后，她便从打铁铺的钱盒里拿出几张角票，我们会在街角合吃一碗凉粉，而她小小而挑剔的肠胃只是为我做个样子，大部分都下了我的肚子。用衣袖抹抹嘴，我们便会买一张电影票挤在影院的椅子上呆上半天，或者去剧院听上一场咿咿呀呀拖着长声的戏剧。小时候的每一种痴迷，仿佛都是命运冥冥之中的指引，长大后才知道，那些电影和戏剧给我们以后的人生注入了丰富的营养。 因为桐花的身高和一只看见太阳光就眯起的左眼，总会遭到小朋友的耻笑。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就算全天下的小朋友都不理我们，我们依旧会自得其乐，把橡皮筋拴在老泡桐树上，一次次跑过去向上提。就算下雨的日子，我们偷偷翻出母亲印着大朵牡丹花的被面，桐花为我编上青衣的发辫，在鬓角插上一朵硕大的桐花，现在想来，竟像极了新娘发饰上的那朵百合。我们将长床巾用针线钉在衣袖上，一遍遍不耐其烦地舞着“水袖”，两个小女孩将自己童年的孤单无助，融进这样一场场轻柔而干净的梦。而因为桐花表姐可怜身世的庇护，无论我们怎样胡闹，总能逃过母亲一顿呵斥。而这样的快乐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四年级时，因为姨夫续娶，后妈并不能像奶奶和姨夫那样容忍她的任性。 （三） 在她被大姐带到乡下道班念书时，独自面对一个陌生的环境，我并不太清楚她是怎么挺过去的，贪玩的我总会在接到她好几封信时，才想起回寄一封，她会在信里倾诉她的孤独，她的仇恨，甚至她的初恋。而这样通信的时光，也因为大姐结婚而中断，那一年我们只念到初二。只听说倔强地桐花表姐只身去了上海，但因为只有145的身高，而被所有的工厂拒之门外。 再一次见到桐花表姐时，她俨然成为我眼里的摩登女郎。她在我们中学门口开了个美发馆。用她自己的话说，这职业她终于不用再用力踮起脚尖受别人气了，可以依着自己的身高，自己控制着面前座椅的高度。而经济的独立，繁忙的工作，好像已让她抛开了童年的阴影。 桐花天生姣好的面容，语声甜美，尽管145的身高，可她并不是侏儒，她上下身的比列极好，加上如雪的肌肤，密匝匝的长睫毛，更像一个活泼的芭比娃娃。因为天生的忧郁气质，让她更显几分空灵与澄澈，尽管如此，天使一样的面庞并不能给她带来好运，命运似乎永远和她开着玩笑，那一场刻骨铭心的初情终因为她身高的原因，而被对方家长拒绝在婚姻的门外。 而这并没有击垮天生不认输的她。我似乎就是专为蹭她的吃食而生的。趁着放学的时光，便会猫进她的小店，而唯一的回报，便是把我的一头秀发交给她练手，直到把她炼成全县小有名气的新娘盘发大师。 桐花很快又进入第二场爱情，还记得我们一起为她的他挑选电动剃须刀，我们会为买蓝白条还是蓝紫条的领带而大声争论……两个月之后，霜打一样的桐花抱着我痛哭失声，她的爱情再一次败给了她的身高。 第二天，我陪着桐花去派出所，她给自己改了个洋气的名字：玛丽。 她以一个全新的名字去了上海发展，姨夫过世时见到她，她带回一个和她一样美的小姑娘。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二表姐过世的葬礼上，我们相拥时，她已无泪。后来听说她去了日本，发展得挺好。 （四） 又见桐花，与我童年的记忆没有两样，这些繁茂的浅粉，柔柔弱弱，遮挡着我仰望蓝天白云的视野，它们积蓄了一整年的能量，似乎足以推翻天空的阴霾，连同我心头的阴郁。 在这空荡荡的老宅，桐花当是寂寞的。也或许，再没有谁会刻意等待它们的花开，显得清冷，而它们似乎并不在乎，依旧在高空盛开如锦，即使风过、雨过，转眼零落入泥。 往事一幕幕盘踞着我的记忆，静静地靠着树干，任凭脊背微微地震颤，任凭头顶的桐花如雨纷纷落下，落在我的发上，衣襟上，落在我盛开的双手上。我挑一朵别在发梢，摩挲着这老树干上皲裂的凸起，将一整个胳膊伸进那个硕大的空洞，仍旧空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拉开包，我撕了一张便利贴，写上手机号码，折好，郑重地放进口香糖的铁盒里，用篱笆上的铁丝拴紧，吊在了树洞里，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藏好小秘密。桐花表姐，老宅的桐花正开，如果你想起老家的桐花，想起我，就请把手伸进这里，桐树的精灵一定会指引你，找到我。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