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走进那些还没有完全被城市高楼淹没的老巷子,内心总会变得像春风一样柔软。 一个随时见到巷子的人是幸运的,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枣花飘香,杏子渐黄的仲夏之季,布谷鸟清脆,月季花灿烂,池塘里莲藕已经顶出碧绿的叶盘,树荫浓密,夏蝉声起,一个人在巷子里走,那一刻,疑似又回到了乡间。 巷子是游走在村庄的血脉,串联着村庄的每一丝呼吸和跳动。 小时候生活的巷子很窄,两个人在巷子里走,其中一人的肩膀会蹭到巷子的墙面上。墙是土墙,土是酥软的,手指在上面一划,土会簌簌往下落,很细的那种。在巷子里玩,衣服蹭脏了,也不在意,风一吹,就没了。有时候能窥到墙面上蚂蚁的洞口和雨水经过留下的沟痕。麦秸秆混淆在泥土中,在墙面上蜿蜒错综,仿若一张神秘的地图,这是一面刚刚上过新泥的土墙。 一条巷子七、八十米的样子,两边大概有四五户人家,房子和院墙组成了一条静谧幽深的长廊。家境殷实的房子会在外面包上一层砖,那是富足的象征,在那个贫苦年代,这样的房子寥寥无几。大部分人家的房子都是土坯房,低矮,陈旧,房顶和院墙上长满了枯草,春天来的时候会发芽,翠色在风里轻轻摇摆。 门扉就不同了,我喜欢巷子里各式各样的门扉。在巷子里走,意识是放空的。放学的时候,进入巷口,手指就会触到墙面上,像拨琴弦一样挨个划动,会一直划到自家门口。有时候手指悬了一下,表示小巷里第一户人家到了。门扉有木制的,铁质的,老旧的原色木头,关上门,会有门环清晰的咣当声。门扉上大都贴着对联,宽的窄的,红色的纸张在风雨中大都褪了色,泛起一层层细碎的纸花,隐约可见黑色字迹,在诉说着远去的岁月。 好奇心是从扒门缝开始的。每一家的门扉里都别有洞天,门缝有宽的也有窄的,能看到院子里黄牛甩动的尾巴;镰刀和箩筐有秩序挂在偏屋的墙面上;板车静静停在院子里的一角。我看到了石碾、夯、柴草、扔在墙角的农具,院子里走动的家禽;能听到小孩子哭闹的声音,大人的呵斥声,当然,还能闻到饭香。小孩子的鼻子是狗鼻子,那种香味是属于巷子的,麦秸在灶间燃烧的味道,红薯的味道,花生的味道,玉米的味道,窝窝头的味道,甚至腌萝卜的味道。小巷是个锻炼嗅觉的地方。很多年以后,我无数次在这样混杂的香味里摸到了一丝乡愁的脉搏,在一抹余晖最后的燃烧里徒然拽住了往事的尾巴,那一刻感觉时间的无情和锋利,正划破历史的长河,涓涓往前奔赴,再不复返。这让我一个告别了村庄,走出巷口的人无数次在城市阁楼的山珍海味面前,像一位失去了味蕾的盲者,丧失了所有饱餐的欲望。 而唯一令人倍觉欣慰的是,在那个贫苦的、毫无诗意的年代,我看到了一棵开花的树。那是一棵高大的合欢树,它长在院子中间,甚至高过了低矮的土房。满树的花开得灿烂,馥郁的香气就那么迎头撞进眼帘,浩浩荡荡。我睁大了双眼,甚至极力伸长了我的鼻子,去寻找那一树璀璨的红云。是的,在这样一个简陋的小巷,从那条细细的门缝中间,那是我生命中遇见的最美的花树。多年以来,每当我置身于合欢树下,任凭那轻盈的花瓣落满肩头,来到手心,打量这纤细的绒花,嗅着那熟悉的香气,我似乎感觉时光又重新把我带回了那条小巷。那个在门缝中,邂逅了一棵花树的自己,突然之间对美有了最初的启蒙和感动。 美丽的东西是刻骨铭心的,贫穷同样根深蒂固。 小巷中间住着我邻居苍伯,他家是村子里有名的贫困户。苍伯的媳妇是从河南逃难来的,饥饿让她留在了华北平原这个小村庄变成了我苍伯大娘,并生下了我的哥哥保军。后来生活条件好转后,苍伯大娘在保军哥六岁的时候不辞而别,据说回了河南老家。我苍伯拉扯着年幼不谙世事的哥哥从此生活陷入困窘和混沌,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他居住的房子一天天在风里衰老,在雨里颓败,房子像苍伯一样,很快像一位进入暮年的老者,了无生气,失去烟火。他家的院子里见不到家禽,连猫都不光顾。门前孤零零放了一个咸菜瓮,瓮子上面盖着一个破瓷碗,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院子里到处都是杂草和树叶,窗户上的窗纸漏洞百出,冬天看见苍伯偎在他家屋门口晒太阳,嘴巴上方淌着永远擦不干净的鼻涕,棉袄袖子上泛着污渍的油光。苍伯的院墙直到他去世,都没有修整,荒凉萧条的院落因为他的离世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废墟。后来,我当兵回来的保军哥没能赶上他父亲最后一面,在院子杂草丛中嚎啕大哭,长跪不起。 那些日子,巷子里冷得出奇,很多人不敢往那个篱笆墙里瞅,过于荒凉的庭院总带给人生存的恐惧和担忧。我在进入巷子的起初,手指习惯性地往前划动,但是经过苍伯家的荆棘院落,我摒住了所有呼吸,撒开脚丫子往家跑。我不敢回头,更不敢左顾右盼,在年幼的心底,这个巷子第一次因为一个人的死亡变成了一团忧郁的云,长时间在头顶盘旋,挥之不去。 巷子是一个盛载故事的地方,巷子的日日夜夜都像一把哭泣的胡琴,在风里吟唱着生活的咏叹调。没人能确切记住自己从何时走出的那个巷口,仿佛那是一个起点,又仿佛从未走远。 很多人从那个巷子走出去,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把脚印扔在了巷子看不到的地方。很多人一辈子没有离开巷子,我每次回去,总有一些老人坐在巷口,像最后的守候者,拉着我的手,叫出我的小名,大声喊着:我们是邻居。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我已经苍老,而他们依然健壮,仿佛岁月从未给他们带来什么,也从未从他们身上带走什么。时间在奔走的人那里像一把刀子,慢慢凌迟你所有的青春和美好,猝不及防,回首枉然。时间在静止的人那里,是一个容器,慢慢储藏,慢慢收获,雨水、安详、快乐,夕阳。就像此刻,当我停下脚步,驻足于巷子的深处,巨大的合欢树正携着它的香气姗姗而来,悄悄飘落,轻轻覆盖,那一刻,连天地都是静的,呼吸都是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