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萧条,很多工厂还没到冬至就放假了。
秀英的厂子也是,结工资时老板告诉她,生意不好厂子里明年将辞退一半工人,以便让不多的活计由少部分人来做,这样留下来的工人就能稍微多挣一点,她如果愿意可以留下来。
不用为明年的生计发愁,秀英自然是很高兴的。但旋即又焦虑起来:明年肯定又要和往年一样每晚加班到十点半,等洗澡,洗衣,那样到上床就快十二点了,早上五点半开工,还得提前起床洗漱和准备好一天的饭菜。钱虽能是能挣一点,可也真是拿命换的。
而这拿命换来的钱,对于家中那个无底的窟窿来说,太微不足道了。秀英摇摇头想把这恼人的现实甩出脑海。
但焦虑像影子一样与自己拆不开,十五个小时的回家路秀英没心思看路边的风景没心思说笑,同车的人归心似箭,埋怨全程的大雾延缓了行程,而秀英却觉得这回家的路比出来时短了许多,好像才上车却离出发地已有几百公里了,她忍不住感慨:这地球缩水了吗?同车的人牛腿不对马嘴:回家心情迫切一点当然恨不能客车变飞机。秀英补一句:我没你们那么想回。司机很不理解,言语中带着鄙夷:你是湖北的麻花,反搅。
下车后,秀英提着大包小包左转右拐,之前所见的一切仿佛是几十年后的事了,而此时,是三十年代:秀英身穿洗褪色了的绿军装,脚踩泛白的胶鞋,背后背着编织袋,两手不空的提着些当今大部分农村人都已不屑一顾的物品。秀英自己觉得自己更像一个逃难的人:是的,自己一直在逃难,却总是从一个苦寒的国度逃进另一个苦寒的国度。
新农村建设的春风席卷中华大地,农村各个旯旯里都修了水泥路,而秀英脚下的路仍是由鹅卵石,瓦片,砾石铺就,这个村子太偏僻了。枯黄的野草从石子的缝隙里伸出来,像一个倒地的濒死人的手在探索一根救命稻草般摸索着秀英的裤脚,在秀英的裤脚与鞋面上留下一道道灰辙。
竹儿港的水较往年这时候要丰盈许多,几只野鸭子在枯死的菖蒲丛边嬉闹,竹儿港上是一座上世纪搞工作队时修的石拱桥,走过石拱桥过了竹儿港再翻一座山头秀英就到家了。
秀英的心越来越沉重,笑嘻嘻了一整年的脸无法控制的僵硬起来。
石拱桥砖缝里长出的蒿草,一到冬天就没了生机,只消竹儿港荡起一丝涟漪就会折下一截身子,跌落水中。如果春天迟迟不来,那些蒿草将随着东逝的河水死无葬身之地,并且永世不能翻身。幸好,春天迟早要来,它们可以在两个季节里为下一个粉身碎骨蓄精养神。
九十岁的艾婆婆迎出来,没了牙齿的老人嘴巴憋憋的说话不关风:我昨晚做了青梦,怎么这么灵啊,俺秀丫头回来了俺秀丫头今天就回来了。
秀英把背包放在木椅上,从里面拿出给婆婆买的棉衣棉裤。隔壁闻讯跑来的廖大娘怂恿艾婆婆快试新衣,艾婆婆合不拢嘴,反复说着这衣服我喜欢,这颜色我看一眼就喜欢,不试都知道很合身。秀英看着老人高兴的样子心酸的想:八十块?现在谁家老人还穿几十块的衣服?一边要婆婆还是试试,万一不合身就去重新买一件。艾婆婆说:你买的衣服没有我不合身的,肯定好。一边还是脱下身上的旧棉袄。秀英看着觉得衣袖有点短,廖大娘却说不短不短,一边扯着自己的衣袖说女儿给她买的几百块的衣服她还把袖子剪掉了一截再穿的,艾婆婆穿着新衣,伸伸手又拍拍大襟后背一句接一句的说着:不短,蛮好,衣袖长了还不方便。
不短就不短,随你们是实话还是安慰我,我也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将就着穿吧我自己已经三年没添一件衣裳了。
秀英不想接廖大娘的话茬,那个男人,不说也罢,在家也就呆几十天,忍着吧,等开春,等工厂开工就好了。
这是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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