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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的古城，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毕竟春的脚步已步步走近，最先报告信息的无疑是报春花了，接着柳树吐出了新芽，玉兰展示了她的妩媚，桃花表现了自己的妖娆......在这个姹紫嫣红的美丽季节，迎来了儿时好友籍栿宬携夫人的到访。 因栿宬兄身体所致，我们在一家具有地方特色的餐馆就座后，点了几个淡雅的素点边吃边聊，回忆起儿时的友情，感慨着人生的苦短。以茶代酒，甚至连我带去的一瓶红酒都没打开。 天气格外的好，暖暖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是那样的温馨。在美好和谐的氛围中，栿宬兄打开了话匣子，如我所愿，他娓娓道来，讲述了自己曾经历过的一个关于鸿雁的故事。 那是1977年的夏天，此时的栿宬已参加工作七年了，并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子成长为地震队测绘组组长。这时的他正随着地震队奔波在昆仑山脚下的大、小别勒湖畔周边，用自己的辛勤和汗水丈量着祖国广袤的土地，随时发现和捕获埋藏在大地深处的石油宝藏。野外勘测工作是极为辛苦的，但有苦也有乐，或者叫作苦中作乐吧。 记得有一天，在格尔木靠北、一条叫作大灶河的沿岸芦苇荡中施工时，无意间他发现两枚如同雪梨大小相似的蛋，拿回队部经大家辨认后确定为大雁蛋。因野外生活艰苦，对其中一枚很快就想办法蒸成蛋羹吃了。你一口，我一口，轮到他嘴里也就仅仅品尝了一个味道，口感基本上和鸭蛋差不多。对剩下的这枚雁蛋栿宬怎么也舍不得吃了，后来几天他总是在琢磨这枚雁蛋，于是有一天便突发奇想，想办法要将这枚雁蛋孵化出来，使它成为一只人工养育的大雁。 愿望是美好的，但实现起来实在太难了。时值野外施工最佳季节，工作很忙，每天几乎都是早出晚归。怎么办呢？白天他便将雁蛋放在紧贴腹部的衬衣内，用腰带兜着，晚上则将其夹在胳肢窝里，完全靠着自己的体温来孵化。在孵化这枚雁蛋的过程中，他是那样的小心翼翼，生怕有一顶点儿丝毫的闪失，一切就前功尽弃了。尤其是晚上，有好几次他从梦里惊醒过来，唯恐将雁蛋压破，以至他在那段时间睡觉时连身都不敢翻一下，每晚都是平展展的躺在床上。 恕我的想象力实在太差，想不出来栿宬究竟克服了哪些困难，以及在他孵化过程中究竟还有哪些感人的细节，但有个事实他记得真真切切，那就是雁蛋在经过栿宬体温孵化二十多个日日夜夜后，他突然觉得腹部有震动感，他激动的差点跳起来，高兴的喊着“蛋是活的”。他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乳雁在其出生前的躁动，于是白天他总是腾出一只手托扶着，晚上则彻夜难眠的呵护着。 此时，栿宬也一下子激动起来，整个语调也在抬高，用他的话说：“这时候，我才明白一个母亲当感到婴儿在母腹中躁动时那种喜悦的心情，我是实实在在当了一回大雁的妈呀”。 又过了几天，乳雁终于迎来了他出生的日子，当它用嘴捣破蛋壳的藩篱来到这个世界时，第一眼看到了这位雄性“母亲”，壳内的鲜血一下子染红了栿宬那件白色的衬衣。此时的他顾不得这些了，很快将乳雁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蹲在跟前仔细的观察着它的一举一动。它开始是趴在地面上，稍稍经过喘息后它便挣扎着站起来，一次，两次，三次，在经过坚韧不拔的奋力拼搏后，它终于站立了起来。 然而，它并不满足于站立起来，在它刚刚站稳后便又急不可耐地要走了。没有任何援手，打了个踉跄，险些跌倒，仍然坚持着。奇迹很快发生了，仅仅只有十来分钟的时间，这只乳雁就能蹒跚挪步了。接着，它用自己尚不坚韧的小嘴一边舔着身上的粘液，一边梳理着自己的羽毛。讲到这里，连栿宬也在感慨，“我们不得不佩服这些野生动物的生命力是如此的顽强，比起它们，我们人类现在可是差得太远了”。 随后几天，栿宬凭借时任组长的便利，以在家里整理计算资料为借口，悉心地照料这只刚刚出生的乳雁。他从队里伙房捡来一些菜叶，淘洗干净后将其剁碎，然后喂养乳雁。与此同时，他找来纸箱子为乳雁做了一个窝，把棉工作服里的棉花掏出来，用指挥旗当里面做了一床小被子，每天夜里乳雁都要盖着小被子在窝里睡觉。 年轻人瞌睡多，偶尔，栿宬也会忘记给它盖被子，于是，这只通人性的小生灵便会跑到他的床前“嗯——嗯——”的叫个不停，当他把小被子给它盖好后，这时它便安稳、甜蜜地一直睡到天亮。 每天出工时，栿宬将乳雁放在自己住的帐篷里，把门帘上的布带子系好，用石块将门帘底脚压住，以免小家伙钻出来。收工回到队部，别人都忙着吃饭，而他却赶紧跑到伙房，迫不及待的忙着寻觅一些剩余的菜叶、菜帮，为雁准备食粮，这时的它也跟着栿宬“嗯——嗯——”地扭着屁股边跑边跳，生怕跟不上“母亲”的脚步。等给雁喂饱后，他的肚子早已咕咕叫了。那时，栿宬几乎每天都是最后一个打饭。 说来还有一件让栿宬十分痛心的事。测绘工作除野外勘测采集原始数据外，还有大量的室内计算工作，在伏案计算疲惫时，他也会将铁皮椅子向后推仰一下稍作休息，而这时的小雁往往是不离开他脚周围的，当他向前落下椅子时，恰巧前椅子腿落地的刹那间压在雁的右掌脯上，听到雁的一声尖叫，他低头一看雁在地上滚蹦，再仔细一看它鲜血直流，赶紧抱着雁直奔当时勘探处设在涩北的指挥部医疗队，医生小心谨慎的为它缝针接骨，用注射针剂纸盒打起夹板。 在栿宬的精心呵护下，小雁的伤势很快痊愈并且健康的成长起来。让他一直没弄明白的是这只雁究竟是什么身份。1977年末他利用到北京出差的机会，专程到北京动物园找到饲养鸟类的工作人员，向他们描述了事情的经过，经咨询后他们明确告诉他这是一只鸿雁。 鸿雁的成长速度极快，而在它成长的过程中也与栿宬建立起了极深的感情，鸿雁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或者闻到他的气息，便会“嗯——嗯——”的叫着，奔跑着向他扑面而来，而栿宬也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将它抱在怀里，时不时的抚摸着它的羽毛，这时鸿雁或是将它的长颈搭在椨宬的肩膀上，或是亲昵地依偎在他的脖子上。 鸿雁的食量很大，从最初吃上一小碗到后来竟能吃上一饭盆，不经意中，鸿雁一天天的长大了。忽然间，在一次栿宬与它近距离的接触后，竟然发现它“扑腾”、“扑腾”的煽动着翅膀飞了起来。这一下，触动了栿宬的心思，他寻思着鸿雁长大了，是否也该飞走了，毕竟它是野生动物，广阔的蓝天才是它彰显生命的天地。 道理是这样的，可他舍不得它走，它毕竟是自己花费许多精力和心血抚养长大的孩子。于是，栿宬找来一把剪刀，“噌”、“噌”、“噌”，三下五除二，很快就将鸿雁刚刚长在翅膀上的羽毛给绞掉了，他心想，没有了羽毛，我看你还能飞到哪里？然而，相安无事的日子没过多久，鸿雁的羽毛又很快长了起来，而更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又一天，当栿宬正在施工现场忙碌之时，他发现那只鸿雁不知用什么本事将帐篷门帘弄开钻了出来，竟然飞翔在自己头顶上空。顿时，他心里一沉，“这下完了，这次它真的是要走了”。然而，正在他想着它真的要飞走之时，鸿雁却从高空一个俯冲，稳稳地停落在了他的身旁，又像往日那样“嗯——嗯——”的叫着。此时此刻，栿宬的心里全明白了，自己的心血没有白流，鸿雁不会弃他而去。 转眼到了1978年，由于栿宬工作变动，无暇再去抚养鸿雁，便把鸿雁委托给技术资料室的一位师傅喂养。这一离开就是一年，他原以为鸿雁将他忘却了，可他刚一走进技术资料室时，鸿雁就扇动着硕大的翅膀似离非离地面朝他飞了过来，这一幕把栿宬惊呆了，他下意识的以为是在保护它现在的主人。其实不然，当飞到他面前时，围着他的腿不断的亲吻，犹如久别的孩子见到母亲那般撒娇，发出的声音像在倾诉，倾诉离别“母亲”的思念，像在哭泣，哭泣离别“母亲”的妻凉和寂寥。栿宬立刻蹲下，将它依偎在自己怀里，而它的嘴在不断的亲吻他的脸颊，并打开它的翅膀拥抱着他，此刻他的心在颤抖，无限爱怜的泪水夺眶而出。当晚他把鸿雁带回宿舍，陪着它度过了难以忘怀的无眠之夜 。 1979年栿宬又调到新组建的地震队担负测绘工作，施工区域在尖顶山、小梁山一带，无奈之下还是把鸿雁托付给那位师傅抚养。年底收工他回到大柴旦，上次和鸿雁重逢的一幕又再次上演。 1980年，栿宬参加组建国家新引进的mx1502卫星定位队工作，这时的他已是423队队长，工作十分繁忙。这期间他没有一点儿时间照顾鸿雁，尤其是1984年该队参加国际卫星定位联测，全年没有一天能够休息。四年的辛勤工作完成了野外卫星数据采集，1984年底他被提升为基建科科长。1985年过完春节他从大柴旦先期举家搬迁敦煌。这时候的鸿雁总算是能和亲人团聚了。搬家时，栿宬考虑到路途遥远，专门为鸿雁找来一个废弃的大木箱子，在卡车上找了个安全的位置摆放。 启程这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从海拔3100多米的大柴旦驱车前往敦煌，一路上栿宬的心情格外激动，况且他是带着自己心爱的鸿雁一起出发，如同带着妻儿回家过年一般兴勃勃的上路了。过了青山，下了劳劳山，汽车行驶到花海子地区，谁也没有想到，又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被栿宬用毛毡覆盖在木箱内的鸿雁，竟然在他的头顶上空又展翅翱翔起来。 一切都是那样神奇，顾不得栿宬去想象鸿雁是如何冲破木箱的禁锢飞向蓝天的，他赶紧让驾驶员把车停靠在路边，下车举目凝视着这只鸿雁。很快，鸿雁一个漂亮的俯冲来到他的眼前，并又“嗯——嗯——”的大声叫着，似乎在告诉他“我也有些累了”，是啊，毕竟已经行驶一百多公里啦。他给它喂了些水，短暂的休息后没有再将鸿雁放入木箱，他又上车开始向当金山出发，鸿雁随后也腾空而起，继续翱翔在蓝天之中。 一路上，栿宬时常打开车窗观察着鸿雁的动态，它把脖子伸的直直的，橘黄色的双脚贴在腹下，时而飞至车前，时而绕到车后，边飞边叫，发出的“嗯——嗯——”长叫声是那样的清晰、洪亮，它似乎在明确告诉栿宬，“放心吧，我会跟上你的步伐的”。 就这样，走走停停，四百三十多公里的行程，他和鸿雁经过了青山、劳劳山、当金山和长草沟，这些山峰海拔均在3648米以上，黄昏时分顺利抵达沙漠绿洲——敦煌基地。 当时勘探处要求基建科三年搬迁任务一年半必须完成，每天完成投资36万元，而该处只有基建科一个科室在敦煌，30多个施工现场，任务的繁重和难度可想而知。 经再三考虑，栿宬还是忍痛将鸿雁托付给在敦煌固定的一位小车驾驶员代养，以便使自己能够全身心的投入到紧张的施工任务之中 数月后的一天，代养鸿雁的驾驶员邀请栿宬到他那里去吃肉，并说“看你每天太忙也太累，给你补补。”栿宬忙问“吃什么肉”？这位驾驶员若无其事的回答说：“大雁肉呀”。 此时的他像被重物从头顶上狠狠地砸了一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喉咙似乎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讲不出。伤心、悲愤如同一把刀子划在他的心口上，为了不失态，他强压住心头的愤怒，低声对这位驾驶员说：“你走吧”。驾驶员不明白的反问道：“你怎么啦”？栿宬此时像发疯一般高声大喊“你再不走，我要骂人啦”！这一声是他八年来对鸿雁爱的呼唤，是对鸿雁死的哭泣和最后的送别，这一声远远超过那天鸿雁翱翔在蓝天下，发出的“嗯——嗯——”清晰洪亮的鸣叫声。 从这天起三十多年过去了，栿宬从未与这位驾驶员有任何来往，也从未和他说过一句话。我想这也许是栿宬对像孩子般鸿雁的离去一种思念和哀悼吧。 鸿雁的故事到此为止，该结束了。此刻，从栿宬含满泪水的眼眶里，我分明看到了他压抑许久的伤心和悲哀。 在座的几个人全都默然了。倒是我的妻子率先向栿宬发问道：“你的那位同事也太恶劣了吧，他怎么竟敢将你托付的大雁擅自杀掉了呢？”这时栿宬解释道：“那时候，人们还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意识，加上长期工作在野外，不管是谁抓获到的动物，全都是大家伙儿碗里的肉，这似乎成了一种惯例。” 尽管栿宬想这样自圆其说，但在我的心中仍然不敢苟同。我觉得抓获的野生动物与栿宬千辛万苦抚育养大的鸿雁应该还是有区别的。 当天晚上，在华灯照耀下，妻子向我的家人再次讲述起鸿雁的故事，她绘声绘色的描述，比起我这苍白干涩的文字记述要生动的多了。 春天是美丽的，然而鸿雁的故事即使浪漫美好的，却又是令人痛心和哀怜的。此时，我想起一位明星曾说过的一句广为流传的话，“这世界上都是人，怎么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那么大呢？” 随着人类文明程度的提升，但愿这个差距能够不断的缩小。 2016年3月26日于西安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