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的血脉是相通的,一定是父亲的潜意识首先忆起了这个诺言,他从正阳出发,辗转经信阳,过南阳,涉襄阳,最后不假思索地把匆忙的脚步停留在这里。他不止一次走上荆州大堤,看繁忙的码头和如织的游人,无限深情地眺望长江。父亲只有初中文化,他不懂得文人的诗意与浪漫,一种直觉让他此生对你无法割舍。他说过他来荆州打工挣不挣钱倒是其次,就是想来看看长江,看看关羽。你以你的慷慨接纳了父亲,进而接纳了我,以属于你的苦难方式。千百年来,你用你那早已习以为常的令人震颤的方式吟诵着夕阳,拥抱着黎明。记不清你的深沉与体量曾令多少人陶醉,你用浓墨重彩书写了太多传奇与悲壮,缺了你中国历史就不会有如此让人荡气回肠的感动。我知道你的内心积蓄了太多故事,埋藏着太多酸楚,你想找个懂你的人倾诉。于是,你选择了父亲选择了我。可无论是父亲还是我,与你相隔千里,记忆里的你太遥远太模糊,平生还没有跟你打过照面,你的文明还只是停留在我的书本上。我禁不住疑惑,选择我们是不是一种错误?我资质平庸,没有横溢的才华为你赋诗吟诵,说不上是一个称职的文人,充其量不过是喜欢思考的读书人。你也许记得当年的苏东坡拜祭关公祠,登临古城墙,游览传说中的屈原故居江渎宫,凭吊章华台,在人生失意时留下传颂千古的《荆州十篇》。其中写道:“南方旧战国,惨淡意犹存。慷慨因刘表,凄凉为屈原”。读着读着,我忍不住便泪潸潸了。你说,你的选择是为了那个誓言,而非那早已被诸多名士清流写遍的文字。我无言以对,只觉得一阵阵头晕目眩。你的方式曾经让坚强的父亲沉浸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入住医院的前几天,父亲开始持续高烧,最高时体温达到摄氏三十九度以上,生命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有沉没的危险。急救科医生争分夺秒展开抢救,积极实施物理降温。他的身体几乎全部被冰袋覆盖,你可以想象父亲与死神进行了怎样的殊死搏斗。对重度摔伤的病人而言,如果不能及时有效地将高体温降下来,很可能造成严重后果。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紧张,发热炙烤着父亲的身体,更炙烤着我和家人的心。我们不能时刻陪在父亲身边,我们只得将他交给医生,交给命运。每天一次的病情反馈,都令我们心惊肉跳,医生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令我坐卧不宁。
一首歌中唱到:爱是一条线,妈妈与我各在一边。此时,我真的感到,亲情这条线把我们一家人的心紧紧串在一起,不离不弃生死相依。终于幸运地熬过了与死神赛跑的最为艰难的七十二小时,父亲可以进食了,他想吃一点自己爱吃的面条,这让我和母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痛,痛,钻心的痛一刻也不甘心放弃对父亲的折磨。我能够感觉得到,病魔制造出的冲击波像一道道闪电在身体里,在骨盆处剧烈砸开,让他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骼都无处躲藏。父亲紧蹙眉头,五官的每个细胞都在抖动。即便如此,他都没有像许多病号那样去呻吟哀嚎。他的双腿和胸部裸露在被子外面,一会儿伸展,一会儿卷曲,一连几天几乎彻夜未眠。看得出,坚强了一辈子的父亲不愿在疼痛面前败下阵来,他要以不屈的意志效法当年关羽刮骨疗毒,他要守住自己曾经是军人的铮铮铁骨。
上帝给了人感觉、理性与智慧,却把痛苦一直留在躯体,他启示人们,不要忘记痛苦,痛苦是觉悟的起点,更是幸福的源泉。站在一旁的年轻护士一边轻柔地给父亲擦身,一边夸父亲坚强性格好,任何时候从未给医护人员发过一次脾气。“这姑娘太好了,照顾得很周到,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这样一把年纪,让姑娘一勺一勺喂,真不好意思。”“没什么,都是咱应该做的。你是我们的长辈,我们小的时候你们不也是这样为我们的?能为你服务,我很开心。”护士的眼睛里洋溢着青春、幸福、纯真与善良。此刻,我猜想,那洁白的口罩后面一定有世界上最美最迷人的脸庞,她是上帝派往人间的天使。身体的痛苦和创伤造成了父亲生理机能的严重紊乱,已经有七天未能大便,即使使用开塞露、麻仁丸也无济于事。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腹部涨得像个皮球,让人担心一不小心就要爆裂。
“我怎么会跑到这么个地方来受这份罪?”没有谁来回答父亲。天空若无其事,大地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时间这架无情的机器按照它固有的轨道漫无目的的无休止地运转。其实,你何曾不记得,楚大夫屈原悲怆的天问,义薄云天的关云长大意失荆州,“第一改革家”张居正家族令人唏嘘的凄惨遭遇......还有,日本人罪恶滔天的炮火,长江决堤的无情与残酷,“东方之星”客轮连同411名鲜活的生命葬身江底的悲剧。那一帧帧以痛苦为笔墨的生命场景,化作抹不去的永恒记忆,深深地镌刻在你的脏腑。
你说对于发生这里的苦雨凄风,你早已学会了坚忍,习惯了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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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