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幼年,对姥姥,所有的记忆似乎都在夏天。夏夜里躺进蚊帐,总觉得有蚊子在耳边嗡嗡地扇着翅子飞,迷迷糊糊的又听不见了,早上突然想起来便哭闹因为疑心它钻进了我的耳朵;打开院子的后门就是一条浅浅的小河,我光着小脚丫玩水捉小河虾,年轻漂亮的小姨将黑油油的头发在耳边扎成两根短短的辫子,她在青石板上洗着衣服,偶尔抬起头叮嘱我小心,河水淙淙地流淌、湛蓝的天、漂浮的白云、小姨明丽的笑靥倒映在水中就是一幅绝美的水粉画;买回一个翠皮油油的西瓜投到井里冰镇着,地里干活的人回来围坐在大门过道的凉席上,姥姥把西瓜捞起来切开,咬一口冰冰凉的脆、脆生生的甜,那是消暑的佳品。
那时候,还是烧火做饭,家家盖一间小屋叫做“饭屋”,一个黄泥巴垛出的灶台用来坐锅,底下虚空放些诸如小树枝子、玉米秆之类的柴火点燃。姥姥裹上头巾做饭啦。放上鏊子,舀一勺自家种自家磨的棒子面糊糊,摊出一摞黄澄澄的煎饼,刚起锅的煎饼又薄又脆又香,我闻着香味就跑来啦;放上黑铁锅,点上猪油,下点葱花,卧几个鸡蛋,热腾腾的鸡蛋面做上一大锅,姥爷舅舅吸溜吸溜吃完出工啦。小脚的姥姥迈着碎步咚咚地前院后院陀螺似地转个不停,提一桶猪食倒进槽子里吆喝着“猪佬佬猪佬佬”,后院鸡笼里的鸡轰出来撒上一把玉米粒“咕咕咕咕咕咕”,抄起大扫把清扫院子“唰啦啦唰啦啦”......好容易歇下了,看看日头,又该做晌午饭啦。
自家院子里种的豆角长长短短的垂着,鲜嫩翠绿,揪一大把,姥姥吩咐我:“小丫择菜,晌午咱吃豆角焖面。”小饭桌上铺上面板,面盆、擀面杖、菜刀排列有序,姥姥和面、擀面、切面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切出的面条铺了一大盖帘。我端着洗好掰段的一小盆豆角,姥姥端着一大盖帘面条进了饭屋。柴火点燃,大铁锅支上,猪油兹兹响了,花椒、葱花、豆角在铲子下翻滚,倒上酱油,抓点盐,放上没过菜的凉水,均匀地将手擀面一层一层撒上,盖上锅盖,姥姥又吩咐我:“少放柴火,小火,焖。”把握着火候,掀开锅盖,姥姥拿筷子将面条挑散,香气随着蒸腾的热气一下子扑出来窜出了饭屋飘满了整个小院。
吃一碗香喷喷的豆角焖面,吃一页又凉又甜的西瓜,大门过道的凉席上娘儿俩午睡。姥姥那时的头发还是黑黑的,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个髻,穿着或灰白色或鸭蛋青色的斜襟布褂子和黑色的缅裆裤,绑腿下面露出的是裹过的小脚,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典型的山东农村老太太的样子。四十年前的那个些盛夏过午,还算不得是老太太的我的姥姥坐在凉席上,手里拿着蒲扇给她的小外孙女扇着凉,对着她的小外孙女拉着家长里短的闲呱。往里进的院子里,两厢斜对着长着梧桐树和石榴树,一棵高大一棵矮小,知了隐在树叶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鸣叫,姥姥的话语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她原本也不指望我的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