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忆春风拂面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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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一点岁数，就像涂了一层桐油的老物件，尽管桐油会掩盖原木气味，但久了，原味还是会沁出来，只是或多或少。这不，前几天，孩子在翻看她的高中相册，笑一会儿乐一会儿的，看得我也出了神，似乎不知不觉中时光倒流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高中岁月。

邹老师和他的“三个一”

邹老师是老牌的湖南师院毕业生，教历史，自高二始兼任当年全校唯一的文科班主任。邹老师满肚子的学问，是学生尤其是女学生心目中的偶像，用现在的话说，是“铁粉”。邹老师其实最想“从政”，临近五十了，还想参选县政协副主席。因红卫兵年代的一些历史缘故，先生最终落选。“大政”从不了，他就想从“小政”，多次竞选县一中校领导，最终还是连教导主任都没当上，毕其一生，最大最终的职位还是“主任”——文科班班主任。先生一家三口跟我都有很深的渊源，他夫人谢老师是我的英语老师，他女儿是我的同班同学。伉俪俩是大学同班同学。谢老师美丽端庄，气质高雅。远比前不久热议的冰川学术论文《论导师的崇高感和师娘的优美感》中的师娘更真实具体。邹老师对夫人也很敬重，但唯独一事，他就不听夫人的。那时，邹老师还没入党，而他夫人是学校党委委员，还是年级党支部负责人，她想作为先生的入党介绍人介绍自己先生加入党组织，不知哪根神经犟起了，邹老师就是不让夫人带他“政治进步”，甚至最后据说为此他把入党申请书都撤回来了。

我们那时是高二分班的，文科和理科。在“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大家更多看重和向往的是考数理化的理科，似乎理科成绩不好的才读文科，有点类似于现在的文化成绩不理想的走艺考这条路。高一时，我的物理学得不好，但化学一直名列前茅，综合成绩在班上也在十名上下。以致于我最后选择文科班时，我的化学老师还找我谈过两次，他为我弃理从文深感惋惜。

也许正是因为有老师想留我在理科班，还有平时综合成绩排位靠前，我初到文科班时是带着一种睥睨心态的。担任文科班主任的邹老师也许看到了我的这股傲劲，立马就在一次摸排考试中给了我一次当头棒喝。本来排名十几位还过得去的我被他在班上冷嘲热讽了半天，什么“我以为某人会考到班上第一”、“作文也就这个样”等等，一堂批驳课下来，我冷汗直冒，体无完肤，差点认为自己啥也不是。自此，冷傲没有了，倔劲上来了。当然，老师激励的目的也达到了。

邹老师历史知识渊博，学贯中西，尤其是在高考前梳理历史事件时，他会由中国史横向到西方史，由某一主题上下纵向三千年。听他的课，有一种恣肆纵横，尽情挥洒的意境。邹老师自己多才多艺，笛子吹得乌泱乌泱的，二胡拉得如泣如诉的，还有打蓝球，顺手时一个摆手投，反手时一个胯底投，在粉丝们一片喝彩声中，他还会来个不那么标准的三步上篮。也许是他想复制他的人生，也许他想将他未酬的从政痴情转嫁到他的弟子身上，总之，他在要求大家学好书本知识的同时，要扩大再扩大知识面和兴趣面，为此他制定了文科班学生的“三个一”：每人订阅一本课外读物，学会一门乐器，坚持一项体育运动。他说，课外读物能保证你不死读书，掌握乐器能保证你不读死书，体育运动保证你有精力读书。懵懂初脱稚嫩的我们视老师的话如同圣旨，于是乎，下午最后一堂课后，大家都是三五成群，或相互交流各自的课外读物，或拿出笛子二胡口琴“呕哑嘲哳难为听”，热爱锻炼的同学就现场拜师学邹老师的摆手投胯底投。

我来自农村，家境不允许我买较为昂贵的乐器，但还是省吃俭用买了支口琴。不会识谱，就把哆来咪发唆拉西死背成1234567，久了，居然也能吹奏一二首完整的曲子。以致于读大学时我还能较为完整地吹奏出《红梅赞》这首主题曲。当然，这是后话。

邹老师庞眉寿相，以为可以奉觞上寿。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天不假年。1999年，邹老师59岁，按照我们当地的习惯，作寿是“男做进、女做满”，时年，正当各路弟子相约趋祝遐龄时，先生却罹患癌症，过早仙逝，至今令弟子们伤痛不已。

梁老师：你都敢“卖国”了，我还能给你及格

梁老师是我们的地理老师，教我们课时，已近退休年。梁老师最让人佩服的是他一手漂亮的板书和信手画出的地图，不管是中国地图还是世界地图，也不管是全貌性地图还是区域性地图，他面朝黑板，一个大圈下去，山山水水，经度纬度、回归线子午线全都有了。老先生还一边画一边念念有辞：东北三省纬度高，自北向南黑吉辽，华北山西和内蒙，京津两市河北抱……两湖两广两河山，五江云贵福吉安。顺口溜诗念完，一幅完整的中国版图跃动在黑板上，再以七彩粉笔饰以山川河流、地形地貌、大中城市和地域特产，整个自然地理人文地理一目了然。印象中，老先生讲课几乎从不带讲义什么的，一块黑板一盒粉笔一幅自画地图包打天下！

梁老师讲经济地理时常常引入“情景剧”，所以在他的课堂上经常有这样的情形和对话：“我要买中国境内质量最好运输又最便捷的铁矿石，各位老板能给我推荐一下吗？”、“现在中东在打仗，陆运不便了，如何将沙特石油走海运运抵上海”……他不要求答案唯一，允许自由辩论，犹如一个商业团队在蕴酿最佳方案。往往，大家争得面红耳赤，他却坐在一旁偷笑。

梁老师也有认死理的时候，那就是不能粗心大意，不能大概加估计。他常说，喜玛拉雅山高度8848.13米（当时的数据），你不能缩短哪怕一厘米；地球是椭圆形，赤道半径较两极半径长21.5公里。这就是严谨，是学术严谨。

一次期考，由于粗心，我忘记标注中国地图的南海九段线，结果，老先生直接给我试卷0分！我跟他争论，他气得青筋直暴：“你都卖国了，我还能给你及格？！”

胡老师：同志哥，杀错了人，哪朝哪代都是重罪！

我一直认为，教语文不是胡老师的“正业”，他其实最应该去当医生。他也常以祖传医业自诩，并教同学们各种养生、祛病和头痛脑热的治疗方法，当然有的有效有的半效，更多的是无效。他有两个最让他骄傲也时时拿出来显摆的人，一是他那个很有才华的女婿。确实，他女婿早年毕业于湖南大学，主要从事汽车设计与制造技术的研究与应用。后来成为我国两所著名高校校长，并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还有一个让胡老师骄傲的人是他的学生，湖南电视台的易可可。“本台记者易可可报道”或“请看本台记者易可可发自现场的报道”，经常，胡老师在讲课时会突然停下来，模仿电视台主持人的腔调，抑扬顿挫地播报新闻。“你们只要好好学习，将来我跟我学生易可可打招呼，把你们也介绍到省台去。”胡老师的许愿激励了多少他的学生，我不知道，但我后来报考中文系，又读新闻研究生，最后从事新闻媒体工作多年，确乎是受了胡老师的煽情激励和鞭策，到现在我想激励后学或后辈时，也常常采用这种有效的语言激励法，而且每每见奇效。

当然，作为正牌的湖南师院中文系毕业的胡老师，文笔功底还是很深厚的。他常常布置一篇作文题，自己也会写一篇下水范文，作文讲评课上，他会挑一篇学生的佳作与自己的下水文一并朗诵和评价。自然，老师的肯定文高一筹。所以现在想来，我有点怀疑，学生的佳作可能只是老师用来陪衬和衬托自己下水文的。我自小喜欢文学，文笔也还可以，所以，更多时候我就是那个用来衬托的“绿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胡老师除了在课堂朗诵表扬我的作文外，还鼓励我们大胆往外投稿，一次退稿二次，一篇退稿二篇，终于，我的第一篇习作变成铅字在《语文报》上发表了，接着《小溪流》、《儿童文学》等等，整个高中阶段，陆陆续续发表了十来二十篇“作品”。一有稿费单寄到班上，胡老师比自己捡到宝贝还高兴，每一次他总要拿过我的那张三块五抉钱的稿费单到讲台上高高举起，像红旗招展似的大幅度展示“看看，稿费！”

也有老师举起我的作文在讲台上严肃批评的时候。那时的我毕竟年轻气盛，有时心浮气躁下读书不精细，许多名著只是囫囵吞枣。记得有一次写论述文，我引用《三国演义》里面的故事作论据时，把诸葛亮挥泪斩马谡写成了挥泪斩马稷。好了，作文本发下来后，我看到了胡老师的评语“张飞打岳飞，打得满天飞！同志哥，杀错了人，哪朝哪代都是重罪！”最后的感叹号力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