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夏天是收获的季节，炎热的天气快把整个乡村蒸熟了！我和父亲来到田野，左手抓稻秆，右手挥刀，一簇簇水稻带着金黄的梦倒在田里。父亲的镰刀在禾苗间游刃有余，像欧阳修笔下的卖油翁一样有着娴熟的技巧。

　　走进乡村，走进六月，我听到水稻在阳光下拔节与扬花发出的声音，那声音雄浑而激越，回荡在辽阔的田野之中，使一个青葱的季节从梦中孵化，精神矍铄地走出农事。这时，回家看到父亲的遗像，一种庄严与神圣的泥土情怀悄然爬上我的心头，让我想起父亲，他像一株水稻沉淀在六月深处，静静地端详着我。我想该为父亲写一些必要的文字了。
　　
　　“清明谷雨紧相连，浸种耕田莫迟延。”春天刚踏上南方的土地，喧闹的田野就会出现一个佝偻背影——父亲套上他的耕牛扶着犁铧，在广袤田野上，耕耘他的希望。春天深耕一寸土，秋天多打万石谷。那黑油油带着腥味的泥土在父亲趾缝间吱吱地钻来钻去，那红花草“叭嗒叭嗒”挣断茎的声音如歌一样悠扬。这时父亲的唇边通常会绽放一些古老而亲切的村歌，他那苍老悠长的嗓音总让我觉得，在生活的舞台上，只有父亲和像父亲一样长年辛勤劳作的农人才是纯正的歌者！
　　
　　1981年春天，家里分到四亩多责任田，父亲好高兴。他说，种好水稻就有饭吃有钱花，能过上好日子了。在布谷鸟鸣叫声中，父亲一把一把地把稻子从指缝间慢慢撒在秧床上，均匀而又舒畅。一个月左右，嫩绿的幼苗长出来，可以移栽了。常常是细雨蒙蒙的早晨，一声嘶哑的喊叫划破寂静的山村，父亲便从屋里钻出来了，卷袖挽裤，赤脚独自走向田野。每年的插秧季节非常忙碌，雨势蓬勃了庄稼的生长，庄稼蓬勃了父亲的情绪。是啊！一年之计在于春，而水稻就是农民的命根。父亲看着空荡荡的水田霎时盖上一层绿色地毯，纵横交错，一株株嫩绿的禾苗就轻拂在晚风中了，无声地笑了。傍晚，我从学校上班回家，总看见父亲脚上沾着田泥，黑黑的，像抹了一层黑油。经风一吹，稍干的田泥在父亲脚上微微卷起，似一片片鱼鳞。吃过晚饭，父亲捻着电筒，用淡淡的灯光撑开黑夜的包围去看田水。田水的深浅要恰到好处。比如，在暴风雨来临之前，要把田水放得满满的，以免刚插下的禾苗被暴雨打翻。两个月后，水稻抽穗了，灌浆了。它们的绿叶向天空传递着丰收的信息，将苗子的血液染成金黄。父亲说，一兜水稻就是一个家庭，他们和和睦睦，你拉我携，团结向上，在风中传递爱的语言。
　　
　　夏天是收获的季节，炎热的天气快把整个乡村蒸熟了！我和父亲来到田野，左手抓稻秆，右手挥刀，一簇簇水稻带着金黄的梦倒在田里。父亲的镰刀在禾苗间游刃有余，像欧阳修笔下的卖油翁一样有着娴熟的技巧。父亲告诉我割禾要用力，放禾手要轻，免得谷子脱落。我站在坦荡如砥的稻田里，看到水稻在镰刀怀里倒下的姿势，看到父亲弓着的背影和汗流浃背的衣裳，看到他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脸庞以及古铜色的笑纹，看到水稻落地的抖动和欢愉的挣扎。这些细节在阳光呈波浪形地涌动。割完一丘田稻子，我和妹妹摆弄打谷机很起劲，一只脚在一根横木上一踩一放，带得打谷机轮子飞转。稻谷一碰到轮子上曲弯的铁丝，纷纷溅落下来。金黄的谷子挤在谷箱，等待父亲那双粗糙的手把它们撮进竹箩。汗水从父亲的额头冒出，滴落到谷子上，谷子发出金灿灿的光芒。休息时，父亲坐在田埂上大口大口喝水，风吹拂他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稻草的清香夹着淡淡的汗味扑面而来。
　　
　　晒谷了。父亲是不允许自己歇息的，他挑着一担担稻谷倒在晒垫上，接下来便嘘出一口气，从腰间取下罗纱布手巾揩了脸颊上的汗珠，眯着眼看阳光在稻谷上泛出金黄的光芒。喝了几口茶水，抽了一支烟，稍觉轻松的父亲蹲在晒垫上，将扫拢的稻屑用谷筛细细地筛过。末了，父亲似乎不相信谷筛似的，又将筛过的稻屑抓在手中，不停地揉搓出粒粒稻谷。托老天爷的福啊，整个秋天没有一滴雨，稻谷都完好地装进了谷仓。望着满仓稻谷，父亲苍老的皱纹笑成了秋天怒放的菊花……
　　
　　面对这般容易知足的父亲，我常常想：父亲算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吗？他虽然曾经有过一份公差，但最终还是归于土地。他当过“放牛娃”，熬过“三年大跃进”，还经常起早贪黑地帮人料理红白喜事，有时替人写祭文，还跪在灵柩前替人声情并茂读着催人泪下的祭文。他和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乡村农人一样，对生存怀有潜在的欲望，对土地产生强烈的占有欲——他珍惜粮食就像珍惜自己脉管里的血，善待脚下的土地就像善待自己的生命！
　　
　　水稻，乡村亘古以来的作物，用情与爱喂饱了我们一代又一代生命。此刻，透过这篇文字，我仿佛看到已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的父亲正披着黑褂子，坐在灿烂的阳光里，眯着眼睛凝神享受着大自然所赋予的闲适，以及朴素亲情带给他的暖暖慰藉。这让我再一次想起夏收的乡村——空旷无垠的田野上，有一片成熟的水稻垂首站立，看护着脚下的土地。
　　
　　父亲就是一株屹立不倒的水稻！

【责任编辑：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