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母亲去世后，父亲躺了一个月，然后就起来，依旧过着他平凡的生活，只是父亲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身体也相当差。更多的时候，是父亲一个人默然独坐，半闭着眼睛去沉思。

　　父亲是在二零零二年的阴历五月去世的。一直想为父亲写一篇文，但每每拿起笔来，却又无从说起。父亲的一生太平凡了，我一直在印象的记忆里去寻觅父亲的味道，得到的却是迷迷惘惘，甚至连他的祭日我也常常忘却。每次到他的坟前，我只看到一掊黄土，还有黄土上面长满的枯草青芽，父亲的味道，应该永远与黄土相连，因为此时，他的身躯早已化为黄土，而黄土上面的收获，依然在养育着我。
　　父亲五岁丧母，九岁寄居别人家。十二岁就去了离家四十里的地方去学徒，学的是蒸馍馍。我一直无法想像父亲痛苦的成长过程中，是受了怎样的熬煎。我曾经多次问到过父亲的这段经历，可父亲总是说：“提不提的吧，都过去了。”我只有在想象中去寻觅父亲那时的踪迹；一个比案板高不了多少的孩子，在吃力地撬着一根跟他胳膊一样粗的杠子，每撬一下，都要用力地蹦起来，然后再吃力地往下压，伴着师傅一声声地责骂，父亲终于长成了一个男子汉，而且学得一手蒸馍馍的好手艺。每到过年的时候，家里的馍馍都是父亲做的，每个馍馍不仅一样大，还一样圆，左邻右舍常来观看，父亲总是得意地笑。
　　父亲性子温和，家里的四个孩子，他从来没有打骂过。小时候，父亲是我的靠山，总记得当我淘气闯了祸时，母亲总会拿着笤帚疙瘩满街追着我跑，而我在前面大呼小叫，口中叫的自然是父亲了，因为我相信，只要见到父亲，我一定会平安无事。七岁的时候，家里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崭新崭新的，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我趁家中无人，偷偷推了出来，不会骑，便想了一个高招，把车子推到一个高坡上，然后跨上去往下溜，后果可想而知，车子的前轮瘪了，这次的祸闯得够大，母亲回来，自然找我算帐，于时在村里的大街上，又上演了一出母追子逃的戏剧性场面。我找到父亲时，父亲正光着膀子在大队的牛棚里起粪，我顾不得父亲身上的汗味和着牛粪的味道，一下子扑在父亲的怀里，父亲则用两只脏兮兮的手紧紧抱住我，然后对着母亲笑；“这是干什么啊，这是干什么啊，吓着孩子了……”
　　父亲一生不嗜烟酒，他舍不得为自己花一分钱。因为四个孩子大嘴小嘴张着呢。父亲在队里死力的干活，却怎么也喂不饱四张饥饿的肚子。父亲常常包队里的活儿干，因为这样挣得工分多。当然，这些活儿都是又脏又累的。比如，下工回来，再去队里给牛铡草；比如，一大片地一群人三天也锄不完，父亲则可以用一天的时间就锄完；比如，冬天的时候，包一片地去平整，父亲那时干活是不穿上衣的，因为怕磨坏衣服。我们有时候也去帮忙，但四个孩子年纪都小，哪里能帮得上呢？望着父亲宽阔的脊背，我看到了一座山。
　　最难忘队里收获后分粮食的时刻了，父亲会扛着一大袋玉米或者麦子，喜滋滋地往家跑，而我们在后面欢天喜地地跟着，因为分粮食以后，我们至少会有一天的饱饭吃，而且父亲会对母亲说：“擀顿面条吧！”尽管父亲的碗里稀稀拉拉没几根面条，但父亲依然会很开心，每一口汤喝到嘴里时，都会发出很大的响声。喝完后一抹嘴，呵呵地笑几声。八月十五的夜晚，是每年队里分花生的日子，我们那时过中秋是没有月饼吃的，花生是我们对节日的唯一纪念，那一天，我们是可以敞开肚子吃的，只要不怕第二天提不起裤子来。看着我们一个个吃得香香甜甜，父亲也会呵呵地笑。
　　我十三岁的时候，家中兄弟姐妹四个全上着学，哥哥已经二十一岁，按农村的习惯，到了订亲的时候了。父亲提着两瓶酒，到了村支书家，我们家就有了一处新的宅基地，不过这处宅基地是一个大坑，从坑底到宅基应该要的高度，应该是四米，相当于一层楼房那么高。这样的地方很少有人要，为此事，母亲跟父亲吵了一架，骂父亲无能，没本事，更骂村支书欺负老实人，两瓶酒只换了个狗都不拉屎的地方。可父亲却依然很开心，毕竟有了希望，父亲说：“只要花把力气，一个冬天就能垫好。力气又不花钱！”那年的冬天，父亲没有再去包队里的活儿干，而是推着小车，从村东的深沟里，一车车地推土垫宅子。冬天，土冻得很硬，父亲拿着铁镐，一镐镐的把土挖下来，再一锨锨把土装上车，然后推走。从土沟里到平地上，有一个很陡的坡，那是父亲开凿出来的。我们兄妹四个，常常要早起去帮父亲的忙，但等我们走到土沟时，父亲已经开了很大一堆土。父亲上坡时的样子我一直记得很清楚，弓着背，绷着腿，弯着腰，咬着嘴……
　　一个冬天，终于把我家的宅基地垫好了。第二年冬天，我家新宅的南邻找父亲，想出钱雇父亲垫宅子。母亲阻拦着，为这事，有好几个晚上父亲跟母亲都在吵架，母亲哭着说：“你也不想想，你什么岁数了，什么身子骨了，为挣俩钱，你想把命搭上啊……”父亲起初不吭，后来父亲发火了：“要不是穷逼的，孙子才愿意卖这死力气！一家老小，都等着花钱，不挣点，喝西北风啊！……”说完，父亲就抹开了泪。这是我在父亲的一生中唯一一一次见到的父亲的执着。一个冬天，宅子垫好了，父亲拿到了三百元钱，他一生中挣到的最多的一次钱，握着三百元钱，父亲兴冲冲地回到家，父亲高兴的像孩子；“这下老大说亲不用借那么多钱了！”但没过几天，父亲就倒下了，脑血栓。我从学校里被邻居叫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然躺在炕上，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清瘦的皮肤上爬满了道道沟壑，那年，父亲四十九岁。
　　漫漫求医路，没有给父亲多大的希望。治了一年后，父亲断然拒绝了用药，父亲说；“花那冤枉钱！没用！”我清晰地记得，父亲从炕上爬下来，在屋里像婴儿一样，从屋的这头，到屋的那头，一点点挪；一年后，父亲已经能围着着桌子转了；三年后，父亲可以拄着棍子在院子里晒太阳；五年后，父亲扔掉了棍子，拿着小板橙经常到大街上与人闲话；七年后，父亲抗着锄头，开始帮着哥哥家的自留地除杂草了，尽管父亲的右手不听使，右腿也一瘸一拐，但父亲闲不住，说是为了锻炼。我此时参加工作已经三年，成了家。每当回家看父母时，我总见到父亲一摇一晃的忙碌的身影。
　　当四个儿女都成家后，家里只有父母亲相依为命。93年，母亲去世，在家停三天灵就要出殡。理事的人对我说：“把你爹背到你哥家去吧，省得你爹看着难受。”我扶着爹将要离开屋子的时候，爹停住了脚步，手扶着母亲的棺材，默默无语。我拉父亲，父亲此时却如一座山，固执地立在那里。好一会儿，父亲围着母亲的棺材从棺材头开始转，转到棺材尾时，我听到父亲的喃喃声，走近时，听父亲一句句念着；“你留下我一个人怎么活啊，怎么活啊……”我听到父亲一声声悲凄的呼唤，心里像刀绞一样，放声痛哭了起来。
　　母亲去世后，父亲躺了一个月，然后就起来，依旧过着他平凡的生活，只是父亲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身体也相当差。更多的时候，是父亲一个人默然独坐，半闭着眼睛去沉思，有时我回家看他时，跟他说话，他总是搭不上话。我怕父亲老这样会让他的身体更糟，便与哥哥商量着如何养父亲。我有工作，单位里只分给我一间宿舍，一家三口本就很挤，如果把父亲接来跟我过，实在是没办法，便想着让哥哥独自养，然后我每年出一些钱，但嫂子不同意。无奈，只能我们哥俩轮流养父亲，一家一个月。每当轮到我时，便由姐姐接去，我再付给姐姐钱。后来，我觉得老这样也不行，便改成三个月轮一次，再后来，我要求改成六个月。不管怎样，父亲总是对我说；“怎么着都行，只要你们家里不生气，有我口饭吃就行。”父亲说这话时很平静，但我分明看到父亲眼睛中的泪水在转。
　　2002年，当我在调到县城工作了六年后，我终于借钱盖了房，有了自己的家，我自然把父亲接了过来跟我同住，并且要父亲答应永远跟我过，再也不回老家了。父亲很痛快地答应了。过来后，我极力孝顺父亲，知道父亲不爱吃肉，就天天想着给他炒鸡蛋。但父亲却总说他不爱吃鸡蛋了，有粥和老咸菜吃着就行，父亲说；“你们小时候，天天棒子窝窝头都吃不饱，现在天天吃镆镆，生活还不好啊！再说，你盖房拉了那么大饥荒，还是要省着点好。”炒了的鸡蛋，父亲总是端过来给我的儿子吃。父亲最爱吃点心，但我每次买给他的点心，他常会留一半给我的儿子。父亲很仁慈，在我的家里，父亲没有在自己家里的感觉，总是尽量不给我添麻烦。比如，父亲大小便，必定要找我家邻近的一块地里，说是岁数大了，怕年轻人嫌脏；比如，父亲有个头疼脑热，只要两三碗姜糖水，怕买药太花钱；比如，我给父亲洗衣服时，父亲总是呵呵的笑，好像不好意思：“老给你们添麻烦……”父亲分明做了他儿子家的客人，这是我最痛的感觉。
　　父亲在我家住了三个月后，吵着要回老家看看，说是想去看看老家的人过得是不是像他现在这样好。父亲忘记了当初对我的承诺，也忘了在老家的艰难，父亲说老家是家啊，怎么能不回呢？那里是根，如果不回去，就找不到根了。无奈，我只得让父亲回去呆几天。父亲走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去接父亲回来，哥哥却打电话说，父亲病倒了，在医院里。等我赶到医院时，父亲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听哥哥说，父亲早上还在扫院子，哥嫂都去地里干活了，等孩子出去玩回来时，父亲已经躺在了地上。父亲躺倒时，身边没有一个人，即便他亲手养大了四个儿女。
　　父亲在医院里只呆了四个小时，便永远地走了，走时，一句话也没留下，平静得如同他平淡如水的一生，好像他从来没有到这个世界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