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乡村，我却越来越感到乡村离得远了。枝桠间的一缕清风，南墙头的一轮明月，仿若倏忽生就了另副模样，那份知根知底的惺惺相惜，只得靠昔日泛黄的记忆来凭吊了。夕阳的余晖里，手持一杯香茗倚窗而立，耳畔失却了雀鸟归巢的匆促啼鸣，心下涌起的亦只剩寂寥与茫然。乡村，这哺育我长大的一方乐土，这博大而绵延的小小世界，难道自此便消失不见了么？
　　
　　幼时挖荠菜的那份乐趣，一直念念不忘。当春风吹绿了孱弱的麦苗，吹开了羞答答的花姑娘，沉睡一冬的荠菜们，亦争相舞动起娇嫩的手臂哈欠连天地醒转而来。这当儿，四下里一商，打着拔除杂草的光明幌子，带上铁铲挎起竹篮，我们几个勤劳的小馋猫儿便兴头头忙开了。手牵手匆匆奔至麦田，往往未经集体商榷，大家便心有灵犀地分好了工：大头负责铲菜、铁蛋儿收拾整理、我提上竹篮、英子监工。坦白说，提起英子简单而轻松的工种，彼时我颇有怨怒，一方面自然是性别歧视——男女不平等，另一方面是英子懒惰——往往监工监到一半儿，她甩甩小胳膊小腿撅撅嘴巴就踏上了去往田埂的路，不多时，一曲稚嫩甜美的《娃哈哈》便在茫茫四野里回荡开来。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认，那一刻英子美极了。淡淡阳光下，当一袭彩裙的英子逆着微风全身心沉浸于歌曲中时，一如童话世界里盛气凌人的公主，我们一个个禁不住都陶醉了。久而久之，英子的工种不觉间便转换为了“伴奏”，而这仿若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监工，一时间，大家采挖荠菜的劲头更足了，数量质量与速度都有了大幅度提升。迄今我已忘记，在那平分成果的当口，曾有多少次自己背着大伙的面儿偷偷将上好的荠菜放进了英子的竹篮里，竹篮手柄上系着的那只粉红色蝴蝶结，多年后依然徐徐飘荡在我旖旎的梦乡里。光阴流转，我们相继长大成人，而那滋养了我们一整个儿童年的荠菜，亦随着除草剂的大量使用而踪迹全无。如今的荠菜早已发展为富贵菜，被乔装打扮一番后供奉在各大超市的玻璃橱窗内，其高昂的标签往往令人望而却步。
　　
　　村西那茂密的荒草坡里，已多久未曾回响起老黄牛那悠长绵远的哞哞声？你看那肆意疯长的蒿草丛里蕴藉着多少思念的煎熬？村东那绿油油的麦田里，已多久未曾遗留过老黄牛那坚实有力的斑斑足迹？你猜那肥沃润泽的土壤中埋藏着多少等待的难堪？甚或庭院墙角处，那束之高阁蛛网密布的食槽都早将那秋水已望穿！休怪那默默耕耘的老黄牛一去不复返吧，谁知它亦是有苦难言？谁知它亦是打碎了牙齿生生往肚子里咽？它周遭的土地旧貌换新颜，春耕秋收主人亦有了全新的工作伙伴，你看它们张牙舞爪吞云吐雾地碾压过数百亩农田都无需休闲，你听它们摧枯拉朽地啸叫了一整个儿日升月落尚不知疲倦，谁与堪比？在科技为第一生产力的感召下，在农业为国民经济基础的国情中，在人民共同富裕的宏伟夙愿里，那沉默寡言的老黄牛仿若乡野袅袅一抹炊烟，终归远了，淡了，苍凉身影渐渐隐匿于无形。是呵，莫提怀念莫谈挂牵，茫茫尘世原有无可逆转之定律，牛儿们，忘却脚下那一抔黄土，甩甩自己尾巴，如昔日匆匆归来那般潇洒离去吧！去一个杳无人迹水草丰美的世外桃源，觅一处清风朗月溪涧叮咚的闲雅之居，痛痛快快活一把自己吧！
　　
　　试问当下乡村最桀骜亦最孤独的家禽是什么？答曰公鸡。失却了食用价值及孵蛋功能这两项关乎民生之大计的“杀手锏”，而一味沉迷于通报辰时揭示生命长度此类琐事中的公鸡，注定将成为当下乡村最孤独的家禽，最濒临灭绝的物种之一。而作为家禽里最具慧根的哲学家，公鸡体察四季更迭通晓世事轮回，懂得生命所不可承受之轻，此般种种亦注定其将成为当下乡村最桀骜的家禽，最遗世独立的物种之一。公鸡是怀才不遇穷困潦倒的典型诗人，举手投足间处处洋溢着悬壶济世的人生真谛，却连赖以糊口的一份正经差事都无处可觅。难道世间所有诗人的命途本该如此？清贫一世，死后流芳？身陷熙来攘往的红尘俗世，我们何妨于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外为自己另辟一方净土，于蝇营狗苟尔虞我诈间嗅闻大自然那心香一瓣，我们何妨在某个寂静午夜，一面细细聆听窗外那道纯正鸡啼，一面慢慢咀嚼生命里最为原始的梦想与感动？我们何妨褪除面具洗尽铅华，哪怕只有短短一刻，与这公鸡，与世间万事万物，与大自然本身握手言和，收获那想象中焕然一新的美丽世界？
　　
　　所幸亦不是没有例外的，所幸乡村的某些踪迹，还是被几许有心人怜爱有加地保存了下来。我们常说，孩子是祖国的花朵，那么，老人便是这花朵凋零后结出的果实，闪耀着智慧之光。真正的乡村，永远停留在老人的庭院里。瞧一瞧那墙根儿处哈欠连天昏昏欲睡的猫咪，谁晓得它昨晚捕捉到几只老鼠？通宵秘密幽会亦说不定。看一看厨房东侧那畦茂密的马齿苋，谁计较它卖不卖得出好价钱？甚而做不做得出一碗美味饭食亦没有什么要紧，它仅单单立于一隅，随年岁苍翠和枯萎，任庭院喧嚣与沉寂，便已足够。听一听那房檐下细语呢喃的燕子，谁在乎它本身所彰显的吉凶祸福？它只拥有它自己的安乐生活，便好。究竟要到何时，我们才能真正领悟老人的生存智慧，做一个富有情趣心怀乡村的乡村人？究竟要到何时，我们才能真正明白，生活的终极目标不单单是感官的愉悦、物质的享受？
　　
　　毋庸置疑，乡村仍在消失之中，并将继续消失下去。尤其近两年来，随着人口剧增用地日益紧张，城镇化趋势愈演愈烈，相信不久某天，我们终将打破独门独院的“布衣生活”，而过上多数村民所期盼的“楼梯式贵族岁月”。是的，我知道当下这生活是越来越好了，兴许共同富裕的目标很快也要实现了，而同时我亦知道，自己内心深处那道无名缺口也将永难填平了，此后每一个寂寥难捱的时刻，它不期然牵扯出丝丝缕缕的痛楚，那份痛楚名叫思念。
　　
　　2010.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