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墩是一只品种不太纯正的京巴。生在城市,死在农村。 那时我刚结婚,租住在老城区的一栋日式老楼里。胖墩七个月大时,邻居搬家离开这座城市,急于将胖墩处理掉,我便提出留了下来。它仿佛洞察了自己的处境,戒备的眼神总是透着小心翼翼的不安和讨好的意味。白天我和先生上班,只能将胖墩锁在家里。傍晚下班回家,打开门,胖墩一定趴在门口,见到我们立即兴奋得雀跃不已。 不久,新来的邻居向我投诉,说胖墩白天动辄狂吠不止,吵得她无法休息。我忙道歉。那段时间,只要遇见邻居,我一定陪着笑脸。她绷着脸不搭理我,脸色越来越难看。 先生提议说,不行就送农村吧。我思虑再三,勉强同意了。 婆婆是个善良的女人,但普天下所有的狗在她看来都是用来看家的。 我们离开时,婆婆将胖墩关在屋子里。走到村口,我还听见胖墩焦急的吠叫声。先生安慰我说,等它习惯就好了,和城市相比,它在这儿会更加惬意,因为这里有自由。 想想也是。即便是一只狗,也不会喜欢整日被拘禁着,与孤独作伴吧。 就这样,胖墩留在了农村,而且很快适应了环境。婆婆在电话里说,它是村里最厉害的狗。无论是大它几倍的土狗还是鸡鸭鹅等其它动物,见到胖墩全都远远躲开。农活最忙的时候,婆婆有时会忘了在食盆里留下食物,胖墩就跑去隔壁院子的邻居家挠门,进了屋冲着人家又作揖又摇尾巴,直到人家丢给它一点吃的,它吃饱后掉头就跑。有一次,邻居逗它,故意把门关上,不许它出去,它便安安静静地守在门口。有人从外面开门,它立即起身钻出去,撒腿就跑回家了。 胖墩常常坐在村口那条动辄尘土飞扬的路边,久久地朝远处张望。没人知道它心里在想什么。那双圆圆的黑眼睛似乎充盈着泪水,满是忧伤。 婆婆叹息着说狗也恋主啊,它还记挂着过去的主人呢,多半是在想你们。 婆婆的话让我一阵阵心酸。我觉得自己太差劲了,竟然没有能力去照顾一条自己喜欢的狗,更令我愧疚的是,胖墩眼里从不见一丝埋怨。即便我隔了很久才去农村探亲一次,它依然认得我,即便认不出人,也认得出声音。那一刻,从它小小身体里爆发出的激动和喜悦之情简直无以言表。它围着我不停地上下蹦跳,喉咙里发出兴奋而急切的哀鸣,好半天也平静不下来,像个离家太久的孩子见到了父母。 那年冬天,胖墩病了。我和先生回去看望它。它恹恹地趴在走廊里,见到我们欢喜地摇着尾巴,却没有力气站起来。那夜,我将它抱进里屋,和我们睡在一起。它十分安静地闭着眼睛。每次我悄悄望向它,不到两秒钟就会被它察觉。它睁开眼睛回望我,下巴搭在前爪上,一动不动。 第二天清晨天未亮,我和先生起身返城。婆婆站在院门口送我们,反复叮嘱路上小心。 忙碌了一天,晚上回到家,先生接到婆婆的电话。他一直默默地听着,几乎没怎么说话。最后他说,妈,你一定要照顾好它。 挂了电话,我问先生发生了什么事,他看着我,神色有些不安。后来他笑笑,说早上我们走的时候忘了关里屋门,婆婆发现时,胖墩已经不见了。我们开着车在两行白杨树林之间的村路行驶,黑暗中,胖墩始终跟在车子后面疯狂地追着、跑着。婆婆远远地喊它也不理。婆婆说她不知道胖墩后来去了哪里。天大亮了以后,胖墩回来了,浑身脏兮兮的,晃着身体走进里屋趴下,再也没有站起来。 我哭了,先生的眼圈也微微发红。我惦记着过两天再回去一次,而我的计划没能实现。第二天上午,婆婆打来电话说胖墩死了。她已将它埋在村口。 时隔多年,我常常想起胖墩。我愧对它。它曾对我寄托了怎样的信任,那信任有多深,受到的伤害就有多强烈。有一些爱是需要用语言去表达的,而在有一些爱面前,语言永远显得匮乏和无力。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