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这些人是生活中最悠闲最宽松最不经意的触手，这些触手愿意劳而不获甚至劳而付出。还有一些人则不同，他们也是生活的触手，但他们是有备而来的，他们需要劳而有获，他们希望劳而有获，他们是生活的最亢奋最勤奋最灵敏最顽强的触手。

　　新公园迎来了第一个夏天。夏天第一次莅临新落成的公园。颠说倒说，这话都是那个意思：夏季里从来没有去处的小城里的市民们今年终于有了理想的去处。外面的世界里的人们，晚饭后到公园去休闲散步散暑气早已是“司空见惯浑闲事”，在大西北的崇山峻岭中的小城里的人们，晚饭后逛公园，却是很新鲜很新鲜的新鲜事。
　　
　　一早一晚，公园都没有闲着。阳光还没有照进公园，就有许多人来散步，就来踢腿甩胳膊，就来舞剑，就来打太极拳，就来起舞弄清影，挥动红纱扇。还有人为暑假里的孩子们办班教武术。也有人大清早就来传播奇闻异事，就来说三道四搬弄是非，但他们的挨骂，也许都在别处。夏日的太阳真是非同小可，它一露脸，不论什么人，不论有多么重大的事情，就都散了，仿佛经不住太阳烘烤的露珠。
　　
　　公园里最热闹的时候当数傍晚。
　　夕阳刚刚撤出，转眼之间就被游人抢占，这些人仿佛藏在公园之外的某一个地方耐心地等着夕阳退去的这一刻。
　　
　　小城里有几位极善于抚弄管弦的老人，如今，他们终于有了英雄们的用武之地，但他们第一次面对如此众多的听众和观众的时候还是有些心虚，他们就通过紧紧的依靠来互相壮胆，尽管这样更加闷热。他们手中的二胡，板胡，三弦，笛子之类，都显出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看得出，那些乐器的年纪仿佛比这些老人的年纪要苍老得多。他们在公园的一角将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收到了心领神会的默契，战战兢兢地演奏起来。他们的手臂的战抖是有充分的理由的：即使没有帕金森氏综合征，因为年纪都很大了，手臂自然要颤抖；因为这是平生头几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真情献艺，心里激动，手要颤抖；因为心里紧张害怕，也要颤抖。他们演奏的是舞曲，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号，好像从前耍猴的先敲两声铜锣，目的是招徕观众看客。他们的招贴很有效，明显的效应在无意中验证了一个道理：有市场的地方一定就有消费者，反过来说，只要有人消费就一定会有市场——果然有人不嫌弃这支乐队的鄙陋与惨淡，男女牵手，跳起交谊舞来。万事开头难，在娱乐这方面，只要有人带头，从者一定甚众。结果是越来越多的中老年人跻身其中翩翩起舞。那些乐手们毕竟不是青春少年，他们有时候把“慢四”舞曲演奏得如同哀乐一般凄婉，但他们却浑然无觉，脸上依然绽放着得意的笑，甚至连白胡子白头发深而密的皱纹一起都在笑，还别说，那些昏花的老眼一旦绽开发自内心的笑，还真有一种老来少的劲道。跳舞的人也自豪地笑。几天以后，有人大概对乐曲的松散和了无生气实在过意不去了，便携来一家电子琴加盟，从此以后，音乐效果大有改观，舞曲锦上添花，跳舞的人日渐增加。只是，在演奏“中三”舞曲时，个别乐手赶不上趟儿显得有些手忙脚乱，老花眼镜还真的跌落下来！演奏“快四”时，部分舞客和个别乐手都赶不上趟，一时间，歌舞乱作一团，奏者只管奏，舞者只管雾，最幽默的是一两个眼神和耳力都不太好的乐手，时不时停下弓来东张西望，仿佛被抛弃了一般脸上流淌着成串的无辜相和可怜相，他们手足无措了，不知道音乐进行到了什么地方，“不知秦汉，无论魏晋”这句话用在彼时彼地倒也十分恰当。
　　
　　奏者自奏，舞者自舞，当然，观者也是自观。在那些四围鹄立伸脖引颈的观众里面，有相当一些人是“有娱心而无娱胆”的。设若前进一步有风险，则勿如后退一步做旁观，不用说，这是多数人的人生经验和生活经验，这经验很宝贵也很保险。在露天舞场，先做几天旁观者，既可以避免找不到舞伴的尴尬，又可以避免万一做了大马猴一样的初学者而被人笑话。生活，是一道台阶渐高风景渐美的阶梯，每踏高一步都要付出代价，最昂贵的，其实是精神心理上的代价。
　　
　　春天里跳健身舞的那些女人们，现在手里都拿上了红绸带，不论妍媸美丑，不论肥瘦高矮，只要能够自我欣赏，只要用心舞蹈，舞动起来居然都是奇葩。
　　
　　散步的人次第相随绕着公园的甬道转圈。最保守最简单也最懒惰的作为就是坐下纳凉扎堆聊天。公园的西口，廊桥的北口，来者摩肩接踵地来，去者络绎不绝地去。公园的东口，新近开辟的一段环城公路连接了吊桥，信奉竞走减肥的人们排成了长线，自公园西口或廊桥北口鱼贯而入，走过环城路，走过吊桥，顺着滨河路再回到公园，他们愿意走，他们乐意走，他们坚信自己会苗条起来，会健美起来，所以他们走得大汗淋漓还要开心地笑，没有人畏惧那条路何其修远，何其漫漫。
　　
　　这些人是生活中最悠闲最宽松最不经意的触手，这些触手愿意劳而不获甚至劳而付出。还有一些人则不同，他们也是生活的触手，但他们是有备而来的，他们需要劳而有获，他们希望劳而有获，他们是生活的最亢奋最勤奋最灵敏最顽强的触手。
　　
　　公园的西口和廊桥的北口，游人可以买到自己喜欢的强度很大的麻辣味的零食和温柔体贴的冰镇饮料，如果还有晚饭吃得不扎实的，还可以在万事俱备只待客来的彩色塑料桌边落座，殷勤伶俐的摊主会满脸堆笑地端上烧烤食物和冰镇啤酒。公园管理处有明文规定：公园是大家的家园，请不要随地摆摊设点。看了这样温暖亲切的忠告，能不感动吗？能不显示一下自己的人品素质吗？能不爱公园吗？然而，生活毕竟有太多的触手，有些触手，确实需要从丰富多彩的生活中获取生活的资源，于是，善于审时度势的摊主和精明强悍的小生意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占公园的出入口，他们是猎人，他们是渔夫，他们是服务生，他们是保姆，甚至，在特定的情况下还可以认为他们是父母，衣食父母，因为他们大都是纳税人。最有实力的企业家在城市里掘土，最有智慧的商人在妇女儿童们身上掘金。他们的营生，除了供给游人以吃喝之外，还有孩子的玩具，女人的发饰，各种尺码各种颜色的袜子，鞋垫儿，还有塑料的五金的小工艺品，还有学具，用具，小电器，还有各类招商广告，还有新产品推销宣传点，他们在这里推销商品也推销自己，虽说是抢占，但他们自觉遵守先来后到的顺序，在行人必经的路口排起两列长队，或坐或站。摊主和业主们都是一样的笑容可掬，货摊全都声色俱厉。有当众讲说，有活人模特，有现场展演，有赠售参半，有说有唱，有敲有打，有四川人的高声长气，有河南人的雷动风生。谁都知道，公园门口其实比公园里面更热闹。游走在这样临时的商业的长廊中，谁都觉得，生活远比炎夏更精彩更热烈。为了生活，谁都要伸出触手，为了生活，哪怕缠上阿拉伯人的大帕子，哪怕戴上穆斯林的白帽子，哪怕留出维吾尔人的大胡子，甚至生旦反串，欢歌狂舞。有人为了成功营销想方设法现出微笑，他们在生活；有人为了博得路人的同情想尽办法展露无辜，他们在生存。明眼人都能看出，这里绝非简单的商业意义上的市场，真真切切，这里是生活的舞台是人生的舞台，他们的所作所为，全是他们为了获取基本的生活在灵敏地挥动着可靠的触手。就连乞丐们也来了，在这里，他们不再托钵，他们的到来的的确确补全了绚烂的人世，他们的到来丰富了世人的生活，他们的存在和出现还原了生活最质朴自然的样子，这一刻，他们是观众，也是哲学家，是诗人，他们是神灵，然而归根结底，他们是来看热闹的，不过，关于人生，关于生活，也许只有他们认识得最为深刻吧。再如另一些人，他们从事的职业出现在人类的早期，直至今日都有人躬行不辍，不同的是他们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了装束，现在，不论眼睛好与坏，他们的脸上都戴着一副大大的黑眼镜，他们都有一只极小极精致的小板凳或小椅子，他们的面前都会摆放几本“天书”一样难懂的黑黄难辨的书，一块写着黑字的红布，一只签筒，一把扇子，几千年甚至上万年来，他们一直都这样煞有介事却忠心耿耿地为别人推合八字，细批流年，只要这个人星球上有人存在，这种职业永远也不过时。然而，最神秘莫测的还是他们选定的工作场所，既不在太吵闹的闹市，也不在太冷清的深巷子，他们总在距离繁华之地不远不近的地方，等人来问课，不跟凡夫俗子过分地亲昵苟合而丧失法力，也不跟三清大帝离得太远而显得亵慢，仿佛他们真的置身于人神相界之处。
　　
　　在消费者看来，商人永远向他们深藏着无数不可告人的秘密；在商人看来，每个消费者确乎都是他们的上帝。夜深天凉，灯光绚烂的公园像产妇的肚皮一样空旷，无论是谁，都该走了。公园门口，小商小贩小摊主们的生意告一段落，他们精彩绝伦的表演也暂且落幕，随疲惫不堪的城市相继入睡，他们的触手，全都缩回了他们五光十色的梦。
　　
　　2011-7-23作于未末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