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患了严重的感冒，已经是第三天了。从西天袭卷而来的冷空气像一张巨网，在人群中拉过后总要逮住几个。我就是总被它逮住的，想起来还真没有过例外的逃脱。有过这样的经历，又知道自己体弱，就应当变得谨慎些才是，然而，每次等到我谨慎起来后，那寒冷已经侵入了我的身体，弄痛了我后背上的那几根骨头。在寒风中，我紧裹衣服，像形象惨怛的教父。当我看到有些年轻人穿得那样单薄，特别是年轻的女孩穿得更少时，就很为她们担起心来。希望吹到她们身上的那些风能有怜香惜玉之心，或者是不太认真的风，马马虎虎的找不到她们身上的那几道骨缝，找不到可以躲藏的地方。可寒风真的能像我希望的那样怜香惜玉，不到他们身上找一个地方藏匿下来吗？寒风真的能改变它伤人的本性吗？我想叫住那些穿得俏薄的姑娘，把我与寒风的事儿告诉她，把寒风最喜欢人身上的几处地方告诉她。可要命的是，这几处地方都是她们最想漂亮的，腿要直，腰要细，胸要挺，遮得严实了还能美吗？我终究还是没有告诉她们，就像从前也没人告诉过我一样。
　　
　　年轻的时候，我没把寒风当回事儿，谁知它竟把我的身体当成了自己的家，今天进来一些，明天又进来一些。寒风像一个高明的小偷，一次只偷你一点，不容易让人察觉，等到你有所知觉了，你已被它偷走了全部的健康。今天，那些在寒峭的风里穿得单薄的年轻人就是我昨日的样子。从他们在寒风里钻来钻去，没把寒风当回事的神色上，我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为了美，为了想证明点什么，最后什么也证明不了，直至毁了自己的健康。谁能强得过寒风呢？寒风一年过了一年，一丝一毫都不会改变，它迅捷的腿脚一点都不会衰老，而一年过了一年的人，哪里还能再相同呢？我有一个同宗的伯父，年轻时壮实得像一头牯牛，一天到晚有使不完的气力，他常把我们举过头顶玩耍，小孩子都喜欢他。农闲时，我们在晒场上碰见，就闹着让他给我们表演他的力气。伯父最拿手的是将滚场用的碌碡像抱孩子似的一个胳膊里夹一个，且能运步如飞。这在我们那一方，没几个人能做得到。我们还喜欢看伯父玩石锁，他马步站定后，把石锁玩得上下翻飞，常令我们眼花缭乱。伯父的石锁是用磨石制成的，又大又沉，很少有别人能玩得动。玩石锁举磨盘抱碌碡，这在我们那里是农闲下来后乡民们的唯一娱乐，也是我对小时候农村生活永不能忘的记忆。
　　
　　我的伯父家里很穷，过冬时，家里带棉花的那条裤子，总是让给在生娃时落下产褥病的伯母穿。伯母一共生了六个孩子，前面五个都是男孩，识字不多的伯父给他们取的名字却很文化，颇具玩味，五人名字的末一个字连起来是“昆、仑、山、发、青”。我常常惊诧伯父有诗人的潜质，只可惜伯父不认识几个字，否则真可以做出一些诗文来。昆仑山是新疆地界上的一座大山脉，常年积雪不化，哪里能有发青的事实呢，伯父为五个儿子取这样的名，无非是想圆他的女儿梦罢了。后来，伯父的梦是圆了，可他想让昆仑山发青的大胆想法却让他受了不少的罪。有人说他想翻天复辟，这样上纲上线后，问题就严重了。可怪谁呢？谁让他这样诗情画意的。
　　
　　因为孩子多，伯父家的日子就更难了。在农村，小孩子穿衣服有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给老三、拖拖挂挂让老四的说法，可伯父家还有老五和最幺的女儿，衣服哪有够穿的？每人一张嘴，一身皮，伯父光是为了六个孩子的吃穿就愁苦难解了。一年中，伯父家最难过的要数是冬天了，为了六个孩子，能穿到伯父身上的东西就少得可怜。我印象中，一年到头的，伯父身上的衣服没有什么变化，总是破烂单薄的，只是在夏天时候，伯父是要光着腿脚和脊背的。
　　
　　麻五和伯父是邻居，人有点刻薄和尖酸，因为有病，一张脸总是黄姜姜的。他的腰弯得像煮熟了的虾米，见到谁都像在深深一躬似的。每年的冬天还离得老远，他就穿得棉敦敦的了，村上的人都笑话麻五活得仔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麻五常总爱拿言语木讷的伯父开几句玩笑，伯父也从来不生气。我还能想起麻五拿伯父开玩笑时说过的一些话，这些话虽然当时并不受听，可隔着时间后，倒有了温情。有一次，天降了大雪，田地里的麦苗、油菜都被雪盖着，像着了厚厚的棉絮，村子里的树和房子像穿着棉衣，给人很暖和的感觉。麻五碰到穿得依旧单薄的伯父，嘴一撇说：“你还留着不舍得穿，真要带走啊……”“你这身贼肉，能抵得上我这件皮袄？”还有一次是在一堵向阳的土墙前，笼着袖管的麻五，看着瑟瑟发抖的伯父，说伯父是有意抗天呢！伯父没有理会麻五，他知道麻五还有尖酸刻薄的话要说。那时我也以为伯父身体好不怕冷，如果怕冷的话，为什么不多穿衣服呢？我还记得，当我们因为玩雪和滑冰弄湿了鞋袜，伯父总是用他那双带茧子的大手来暖和我们。
　　
　　开了春，河水还刺骨，伯父在工余常要下到齐腰深的水中，用两根细长的竹竿，绞捞那又细又嫩的水草回来喂猪和饲养鹅鸭。伯父是我们那一方最勤苦的人，因为他身体棒，又心细手巧，没有难倒过他的活计，常是两人合作才能干了的事，他一个人也能举重若轻地干好。麻五常说连雷公也打不动伯父的身体。“看你长得这一身死肉”，看得出麻五在说这句话时，脸上是有一股子羡慕的。再看麻五那干瘦的身体，就像放在石磨下压榨过似的。小时候的我是真的很相信麻五的话：“雷也打不动你伯父。”
　　
　　十六岁那年，我到外地上学去了。那时，我那个同宗的伯父仍然很健壮，仍然一天到晚地劳作，只是那时他家的条件已渐渐地好转起来了。伯父用他宽厚结实的肩膀推着家庭这架小车，翻过了陡峭的儿女岗岗。我的几个堂哥都陆续成了家。我们一家人都为伯父苦尽甘来的好日子感到宽慰。学上完了，我留在外地工作，在我离家的第五年春上，父亲来信说，那个和我同宗的伯父死了。我很吃惊，询问了一些关于他的情况。父亲说，还是在我上学后的第三年冬天，伯父突然病了，看了几家医院，也吃了不少药，终不见效。医生说伯父是在年轻时候苦狠了，透支了他的生命，再好的药也不能治他了。伯父的最后一年是在床上度过的，即便是在三伏的天里，也能听得见伯父丝丝从牙缝里抽着的凉气，那些在伯父年轻时钻进身子里的寒风和冰冷河水里的冷气，正在伯父的身子里欢乐地唱歌呢。它们在伯父的身子里钻来钻去，像艺人手中的刀子，把伯父镂刻成了立在公园里的那千洞百孔的欣赏石的模样了。原来体壮如公牛的伯父，在风寒的刀光剑影里，只剩下一把骨头。伯父走时已像在屋檐下风干的鸡，轻得让人心酸。这是伯父留在世上的最后影像。有一年在老家，我碰到麻五，他那病恹恹的身子仿佛还是从前的样子。麻五说，我的伯父比他还小，他那么好的身体，说没就没了。麻五还说伯父是村子里唯一能听他说话的人，而今伯父没了，他感到孤独。我突然感到一阵悲戚，一个壮如公牛的人却活不过体弱多病的，看着麻五紧裹着的那一身衣服，我在心里把什么都弄明白了。
　　
　　伯父是应该把为寒风伤了自己的经历告诉我的，可伯父拙于言语，又不识字。倒是母亲在我每次跨出家门时，总要再三地关照，可我总把母亲的话当作一种善意的温暖的唠叨，直到寒风弄痛了我的骨头，才怅然地想了起来。
　　
　　人自以为是最聪明的动物，其实这种聪明倒真实地害了自己。就拿人故意不把寒风当回事来说，人比起世上的其他动物来实际要蠢笨得多。你见过有一头干瘦骨感的海狮海豹吗？你见过一只还没有把羽毛长厚就要越冬的鸟吗？即便是蛙蛇一类，它们虽然没有厚厚的羽毛，也没有厚厚的脂肪，但它们却用冬眠来拒绝寒冷。它们不和寒风较真比劲，它们不在乎苗条的身段和性感的曲线，它们全都认认真真地对待寒冷。那些迁徙的动物，明知道前面有千般磨难万种危险，也要去追赶温暖。它们不敢有一丝的马虎，不会因为天气还暂时温暖着就改变每年都一样的迁徙日期。没有人聪明的动物用老老实实的态度来抵御寒风，人为什么非要追求外表的美丽而不顾及生命的本身呢？
　　
　　患了重感冒的我，后背上又有几根骨头在酸疼，即便裹着动物的皮毛，仍有寒蝉的抖瑟。我知道，在那柔软温和的皮毛里，裹着的已是一个染了病的身子。每当看到寒风中要瘦要挺的美人，我心里真的是搁不下这点担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