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在美面前，我为什么说不出话呢？”有一回，我上完课，刚走出教室，一个学生跑过来问我。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问题。
　　
　　“这个……嗯……你是这样的么？”我反问他。
　　
　　“是的，在很美的东西面前，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我想赞美，可我找不到恰当的语言。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哦，这样呀！”我对那个学生笑笑。然后接着说：“你没有问题，相反，这正说明你真正理解了美，而且懂得了美。”
　　
　　我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是的，在美面前，我们说不出话，美无需我们多言，仿佛一说就错。还有，如果你觉得一样东西很美，让你心灵震颤，心被紧紧地抓住，你想说想赞美，感觉那些话都快呼之欲出了，最后却又说不出，这是对的。”
　　
　　他听我这样说，一颗紧张的心才放松下来，脸上重又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一晃，这已是近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在一所学校里兼课。我教我的那班学生去欣赏美热爱美和创造美。记得很清楚，我很欣赏问我问题的这个学生。我羡慕他，因为他尚在弱冠之年，就察悟到了美，而且开始寻到了通往美的一条蹊径。说真的，那时我也常为美的事物心仪和陶醉，一心想做一个美的发现者和创造者。
　　
　　我之所以说起这段往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我曾经的志向、兴趣和努力。然而十多年过去了，时间带走了我身上的许多东西，它像一个女巫，用手指指点着，让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沉睡了。时光在飞一样过去，而沉睡的我却浑然不知。
　　
　　“喂，小人儿，莫要把他弄醒，当一个人醒来后，知道自己一无所有，那太残酷了。”
　　
　　“我没有弄醒他呀，我只是过来看看……这个人从前可是很喜欢艺术很喜欢美的。”
　　
　　仿佛有一阵很轻很轻的声音萦绕在我的耳边。这声音像夏夜的虫鸣，像清亮的泉吟，一点点流进我的心里。我醒了，像春天的草木，在太阳的温暖中醒来。我意识到，唤醒我沉睡的那很轻很轻的声音便是手上的这张相片。它何时到了我的手里的呢？为什么我一直不知？我轻轻拂去它上面的灰尘，就像考古人士擦拭去古瓷上的积垢，于是古瓷的沉静与幽深光泽，立马让他的眼睛发亮。现在的我也一样，一道七彩的光，如梦似幻，从相片里射出，照亮了我的眼睛，豁达了我的心胸。我刚才还略显黯淡的的世界，瞬间充满了秋天的金色阳光。
　　
　　一个美丽的少女，站在白杨树下。她轻轻地靠在那里，眼睛看着前方，美丽纯洁得宛如一位天使。
　　
　　这是相片还是画？我起了倔强的疑问：相片是何人所摄？相片中的少女又是何人？然而这个少女的面影又是那么似曾相识。这明亮又温暖的格调，平视而饱满构图，以及对人物表情瞬间的捕捉，都是我熟悉和心仪的。我不由得暗妒起那个摄影人，他是何等的眼福，能那样近的侍候在“美”的近旁；他又是何等的心机，竟能娴熟采用逆光，使作品取得近乎完美的艺术效果。
　　
　　照片上的景色分明已是秋天了。温和的秋天的逆光，满天耀眼的黄叶，像一汪湖水，静止在秋阳里。白杨树稀疏的枝叶，星星点点，似飞舞的蝴蝶；光影里的少女，身体轮廓柔和，面影婉约矇眬，带着少女特有的矜持，样子既矫健，又纤弱；她那身白底红花的连衣裙，只在腰身上轻轻一束，勾勒出纤细迷人的腰线，让上围有很好的承托效果，加上小礼服的小皱褶设计，让她更加性感迷人。她一双长长的手臂，自然而悠长地垂下，最后又在前面十指相交。手臂，还有颈、肩、背构成的线条，如柳丝流畅，既自然天成，又恣肆奔放，仿佛有止不住的热情，汤汤而下，但最后却又收得那样精巧。还有那充满疑虑的眼神，含怯一般地平射过来，让人不敢与她对视。相片中的少女，全身充溢着小兽般的妩媚。那妩媚的热情，那野性的调皮，此时正一波接一波地荡漾出来，像风一样吹拂到我的脸上。这少女，她单纯无染，一点不缺大自然的风雨雷电给她长养的那些野性，是梅里美笔下的高龙巴。
　　
　　在弯曲的小路和屋前草地上，积起了厚厚的落叶，它们无不金黄，似满地的碎金。庭院空寂，没有人清扫，一切都交给清风来管理，是清风把它们停止在恰当的位置。有人说秋之美，就在于这些着了秋色的树叶，比如枫之红叶，就是秋色里最耀眼的颜色。眼前白杨树叶的金黄，虽然不及枫叶，可也是很美的呀。
　　
　　相片中只有三棵白杨，它们紧紧地靠拢在一起，不像是有意的栽种，倒像是它们自愿的组合。它们站立成一个三角，彼此依偎，互遮风雨。岁月已在它们的躯干上留下了让人敬畏的痕迹。那树皮苍老的龟裂，是风雨雷电的记录。它们无言肃立，在秋天的阳光下，渲染秋色，如宗教和史诗般庄严。
　　
　　可是仍有一些东西来打破这静谧的秋色，那是少女脚边几丛葱郁的野草。它们并没意识到秋天的来临，虽然不是春天里的嫩色，但仍然一如既往地高兴地生长着。我凝视着这些野草，它们有圆圆的叶子和纤细的藤茎，虽然不攀不蔓，却也得一种生机。
　　
　　我看着看着，是要彻底地怀疑了，我怀疑它不是相片，而是一幅大师的杰作。那又是谁的呢？肯定不是高更，高更笔下的少女不是这个样子的。高更为了梦想，自动远离现代文明，他的画笔，表现的是荒蛮，他笔下的少女，个个都是带着蛮荒的未经雕琢的模样。是凡高么？也不是。疯子一样的凡高，他如何能这般理智，画出这样纯净的线条，他燃烧的笔触，不可能这样细腻，他三十六岁的生命，还来不及表现这温婉的柔情。那她应该是雷诺阿笔下的少女，对，只有他才这样耐心，这样不计时间，来完成他心目中女性的形象。我仿佛真的听到了年老的雷诺阿说：“孩子，别动。我马上就画好了。”此时的雷诺阿，多么温柔呀，他老了，又患着严重的风湿病。他的十指硬得不能握笔了，他是把笔绑在手上画的。雷诺阿虽然老了，可他笔下的女性，永远都是那样的美好。
　　
　　可这不是画，而是一个少女在一个温情的秋日，用她内心的安静与美好，留下可与雷诺阿笔下的女性相媲美的画面。眼前的相片，让我想到西斯莱的《比利内夫拉郭林小镇》，只是它的调子没有相片这么暖，可它们的格局是多少相似。
　　
　　相片中的少女，我不得不告诉你，我老了，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为此，有时我甚至悲观起来，以为失去了对美好事物的感动，然而今天，当我看到你的这张照片，心儿仍禁不住怦怦直跳。这是美的事物又一次让我心颤。我激动，像年轻时一样激动。我又有了当年我教过的那个年轻学生的感觉。我想赞美，我想说，可我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刚刚踏进艺术门槛的人说不出，那是正常的，而像我这样，已经在艺术的殿堂当了几十年的“守门人”，却仍然一句也说不出，这多么叫我难过。有人对我说过，你这双眼，真是有福，它看过了多少美丽的风景；你这双手，也没有白生，它描摹过多少美丽的画。是的，我确实比别人多看了几回风景，我看过凡高笔下阿尔的太阳，那火一样燃烧的《鸢尾花》从此燃烧在我的生命里；我看过高更《有人物的风景》，那明亮的黄，温柔敦厚，他那样爱用黄色，真不知他为什么对黄色这般情深；我看过劳特累克笔下的那些女人，看过德加、修拉的艺术创造，我还看过莫奈和塞尚，他们笔下的那些风景，无不让我感动。除了看过这些，我还亲手描摹过风狂雨骤下，那些透过窗户散落在墙上的斑斓竹影，我画过飞瀑流泉，画过深壑和峰峦，我用朱砂描摹过女人的红腮和香唇，我让如拂的轻纱披在白描下香阁女子的酥肩上。这些都是我曾经的努力，美把我吸引过来，就像清泉吸引丛林中的小兽。
　　
　　我的眼睛不得不离开那张相片，然而站在白杨树下的少女，却一直映现在我眼前。她的世界里充满了阳光，她那样深情，有着对美好日子的憧憬，这些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知道，它终究要像我曾经看过的那些画、那些风景一样，陈列在我心的展室，不会褪色，永远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