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乡明月】
　　那时候正值少年，少年的心是那样的躁动不安。那时候志存高远，总觉得他乡的明月一定比故土的圆。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拥有蓝天的鸟，觉得自己的翅膀上面的羽毛坚实挺拔了，就想一个劲往远处飞，去看他乡的明月，去参与他乡明月之下的繁华。
　　东奔西跑几十年，瘦了，老了，羽毛开始掉落。才发觉，即便这样，对他乡明月并未完全领略，对他乡明月之下的繁华也厌倦了，至于自己的少年，则永远地留在了他乡，而明月依然挂在心上，明月仿佛未老，但已不是自己少年时候的模样。
　　一直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内心的感受全变了，才发现留在心底的少年况味原来是那样的非同一般，如春雨噪夜，如夏月摇窗，如秋风拂门，如冬雪磊墙。初看，初听，初闻，初摸，都是新的，再一想，与很久很久以前也没有什么两样，虽然物世已经桑田沧海、沧海桑田，虽然人世已经蹒跚佝偻、人老珠黄，可是，风霜雨雪，月影日光，仿佛还是当年的。
　　少年时候的某一年，春夜早醒，满耳朵都是滴滴答答的惆怅，完全清醒之后的长长的呼吸也变得淅淅沥沥的。也就开始想象落红满地，新绿有光，田畦悠远，村舍茫茫。
　　又一回，炎夏夜短，酷热难当，人如炙火，汗如堆露。亦不眠，窗户大开，盼有风来，却无风，唯有明月一轮，悬在窗的上边缘，仿佛是明月把夏夜烘烤得滚烫。
　　再一回，新割下的谷穗被扎成大大的把，谷草金黄，散着倚墙，叶糙如锉，其味清香。秋风乍起，凉意阵阵，但还不至于烤火，只好关门阻风于外，但门缝里依然风声呼呼，吹得人的脸更加冰凉。谷草的沙沙声持续传来，谷草的清香味阵阵飘来。从门缝里挤进来的风仿佛比顽劣的少年还要顽劣，啸叫着，矢志不移地吹着，好像永远都没有疲劳的时候，好在冰冷的风里还带着谷草的清香味，闻着闻着就变成了母亲的乳香。
　　复一回，冬日雪作，地炉里的火烧得通红通红的，火苗是蓝绿色的，蓝得洁净，绿得清爽。干树桩被烧得劈啪作响，翻飞舞动的灰屑如落雪一样的白，从半开的门里望出去，院里，的确也在落雪，也那样白，如旋转飘飞的灰屑。门外的三两只狗终于耐不住寂寞，也挨不住寒冷，终于铤而走险，推门进来，缩头缩脑地踅在地炉里侧的屋角，把尾巴收起来，把嘴藏起来，睡觉。被狗推开的门缝是那么大，正有一股劲风吹过，雪花欢天喜地地闯进门来，飞雪是那样的白，好像是他乡的明月被碾成粉末再凭高天长风飞过来了，白便很白，也很清爽，但也很冷。看来，他乡的明月是无法让自己感到温暖的。飞雪一来，灰屑也随着狂热地飞舞起来，仿佛在和飞雪唱和，都很洁白，两两相容共舞，不知何为灰屑何为飞雪。夜幕降临之后不久，竟然雪霁，天边有一轮亮得发冷的月亮，然而，怎么看都不是他乡的。次日一早，开门的煞那间，发觉座座大山都向前大大地跨了一步，那个亲切劲儿，仿佛要跟人打招呼。院墙也高了许多，是一夜落雪磊高的。
　　所有所有，都留在少年的记忆中了，记忆一老，有时候就会变成幻像。心怀梦想的少年还逡巡在他乡，沉迷在他乡月下繁华里的时候，留在故乡的明月，是不是最亮的呢？随园主人有诗云“明月有情应识我，年年相见在他乡。”难道他对他乡和他乡的明月也消受不起了吗？他是什么时候回到故乡的呢？
　　
　　【2，雨湿归途】
　　他乡实在太繁华了，可是，那里的一切都不像是自己的，或者都不像是真心亲近自己的。
　　终于在他乡的繁华里累了，就从他乡明月照亮的繁华里逃出来，如一只桅摧帆破的船，心境萧然地向故乡返航。
　　故乡是最亮的航标灯，归期是随时可以确定的。归程很长，最远的时候是要用双脚来丈量的。走啊，走啊，有时候就走在雨中了。
　　归心是刻不容缓的。再说，一路上早就没有挂着幌子、悬着招牌的野店了。即便在途中遇到的村落，也无歇脚的旅舍。恰好又赶上雨也一直下个不停，一直下到路上根本不再有车（即便有车也拦不住），也没有行人，只有自己在雨中独行。并无雨伞，身上早湿透了，湿漉漉的衣服贴身的一面竟然还是热的。汗水和雨水都从额上滑落下来。
　　记住了细细的、密密的雨线，是白色的。记住了路边的树木和自己一样都是水淋淋的。记住了路面不平，路也是弯弯曲曲的。记住了路上的水坑。记住了从路边跳入草丛的青蛙，青蛙那么轻捷的一跳，竟把自己吓醒了——奇怪，刚才的一切怎么都像在做梦呢？也才知道，天地之间，除了雨声，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了。雨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还有下大的趋势。自己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迟缓，也越来越单调，听着听着，连自己都有些烦了，索性狠狠地猛踩几脚，反正胶鞋早就湿透了。鞋子里早已是咕唧有声，干脆就往水坑里踩吧！于是，浑浊的泥浆就溅起来了，溅了两裤腿，成了真正的泥腿子，也为自己的恶作剧笑了，即便根本没有人看见、听见！
　　故乡很远，归程很长，雨也不停。那时正是少年，少年气盛，血气方刚，再说心里还揣着归乡之情，绵绵雨是淋不坏的，乡情和亲情的热度完全可以抵御绵雨所致的阴冷。天快黑的时候，“野径云俱黑”，好像还要下一场更大更持久的雨，不过不必担心了，通向故乡村子的路已在脚下，前面，不远处，已经有朦胧的灯火了。走快一些，把水坑踩得更响一些吧。
　　
　　【3，彼岸桃花】
　　村前有条水渠，水渠的外面是河滩，河滩的外面就是大河，就是那条秋天矍铄、冬天孤寂、春天轻快、夏天狂野的大河。
　　水渠的对岸有桃树，大河的对岸也有桃树。
　　水渠对岸的桃树开花的时候，绿黄的河水，灰白的沙滩就全都亮了起来。水渠很宽，要想到对岸的桃树下去，就得绕很远的路。到了桃树下，却不为摘桃花，只想凑近了看，靠近了闻。然后，少年的心就被莫名其妙地烘热了。再看水渠的对岸，曾经看对岸桃花的地方，是一大片灰褐的土地，地边站立着参差的、光秃的树，还有更远处参差错落的黑色屋顶的瓦屋，悠远，苍凉，那就是被称作故乡的村子。奇怪，站在桃花下面看对面的村落，怎么那么衰老啊，仿佛还踽踽独行在遥远的年月里，陌生得让人心生凄惶。忽然觉得，在对岸看桃花的时候，心里就燃起了一堆火，可是，在桃花下面看村落的时候，所见何以如此苍凉，所感何以如此凄惶呢？
　　转过身来面朝河滩以及河水。大河的对岸也有桃树，是许多桃树，正在开花，那些桃花好像格外的鲜艳也格外的美，也格外的让人心旌摇荡。桃花那么多，那么繁华，简直成了一片粉色的云霞。若想到大河的对岸去看桃花，要绕的路就更远了，绕那么远的路去看桃花几乎是办不到的事情，就让心旌继续摇荡，也让春心蠢蠢欲动，脚步却没有动——要绕的路实在太远了！
　　有人在对岸桃林中掐猪草，才想起正是掐猪草的季节。自己还能叫得上那些猪草的名目来：雀舌头，割眉子，黄花菜，车前子，驴耳朵，水蒿，鸡肠草，猫儿谷草……掐猪草的大多是女娃儿。其中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的，穿着浅绛紫色上衣。因为隔着宽宽的河面，所以看不清她的五官，却能隐约看见她的倒三角形的白皙的脸。
　　就一眼盯著她。
　　那女娃儿不停地弯腰，也不停地直起腰，也在不停地往前挪移，却也只在桃树林里来来回回地移动着。她的浅浅的绛紫色的身影时而隐没在桃林中，时而又显现在我的视野中，她仿佛在反复走着“Z”字形路线，她仿佛不放过任何一株刚发芽的春草。
　　抑或是她终于掐够了猪草，抑或是她有些累了，就放下篮子，站在河堤上向这边张望。我的身后只有三无棵桃树，她的身后是一大片桃树。那女娃儿的样子太好看了，好看得都让我的心发疼了。大片的桃花好像托着她在粉色的云雾上要飘起来了，要向此岸飞过来了。乌黑的头发，浅绛紫色的衣裳，倒三角形的脸，那张脸是白皙的。
　　彼岸桃花，我这样看了几回呢？不记得了，后来，那女娃儿也不到彼岸的桃林中去掐猪草了，或许是她长大了家里不再需要她掐猪草了吧，或许是她去做别的什么事情了吧，记不得从哪一年起，再也不见她了，彼岸桃花下的她却扰动了我的少年惆怅：为什么偏偏隔着一条大河呢？
　　当我发现自己已经多年不到水渠边去看对岸的桃花、也不到河滩上去看大河彼岸的桃花的时候，我也发现，我的童年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盼啊，盼啊，终于盼到又一年桃花必然盛开的时候，终于从记忆之湖的深处钓起了久违的童心，也终于想起水渠的对岸和大河的彼岸时，就到渠边、河边。可是，哪有啊，河滩被鳞次栉比的房屋占据了，渠边的桃树没有了。大河彼岸的桃树也没有了，同样是一大片新修的楼宇，灰色的，白色的，彩色的，鸡犬之声相闻，人影绰绰。自己仿佛突然从一场大病中缓过气来，眼前已是“平畦交远风，良苗亦怀新”，心里也是“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一切都不是从前的风景，那个掐猪草的女娃儿，她到外地去工作了吗？她嫁人了吗？人海茫茫，也许她曾和我在茫茫人海中擦肩，却不知道，她是让我回头者中的哪一个。她究竟是谁啊！
　　再说身后，水渠里的水已经濒临枯竭，我甚至找不到那三五株桃树留下的树桩。大河的水量也小了，却还在东流。远处的村子早已变了几番模样，踟蹰再三，几乎找不到来时路。村子年轻了，人却老了。
　　
　　物世变迁，人世沧桑，少年的梦并不完整，便是碎了，残了。
　　未知他乡明月于今如何，未知当年独行的归乡之路上是否还有连绵的雨。亦未知，彼岸会不会再有桃树，彼岸的桃花会不会还有重开的日子。至于彼岸桃花下面的女娃儿，应该和我一样开始衰老了，也应该和我一样，在家赋闲的时候，也应该想起当年，应该想起她的少年，也应该想起有些寥落的彼岸桃花……
　　2012-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