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去北京的路上，心里满满的都是期待：终于可以亲眼瞧见那里中外闻名的雾霾天。然而，几次都未能如愿，晴朗的天空，浅蓝色的吊顶，像是清水里慢慢散去的蓝墨水；白云像是被调皮的风从棉被里东拉西扯出来的棉絮，随意的扔在空中，若是摘掉近视眼镜，以为是大街上被行人丢弃的白色塑料袋逃离喧闹的人群飞到天上躲一份清静；太阳似乎不忍毁了我看天的眼睛，窝在棉絮里不肯出来。朋友说，你倒是天大的福气，在北京遇到这样的好天。我却不以为然，若是为了看蓝天，我会跑到青藏高原去，那里的蓝天触手可及，流云就在指尖游走。北京少有的蓝天也是高远的很，闻不到什么味道，不过这已是奢望。我是奔着雾霾而来。
　　小的时候，放了学，把那只被我越喂越瘦的羊拴在路边的树上，自己躺在满是青草的河沟上，看天。那个时候，雾霾还没被勤劳聪慧的中国人造出来，我却已经知道，有个雾都，伦敦。草丛里的蚊子在我耳边，在我睫毛上跳着欢快的舞蹈轻声歌唱的时候，我却幻想，雾都是个什么样子？我喜欢雾，因为还很小的时候，我妈在厨房里蒸馒头，快要熟的时候，那一团团的蒸汽就沿着锅盖的边沿溜出来，像是刚跑完几千米，蹲在那里大口喘气的运动员。厨房里烟雾缭绕，麦子里的清香就紧贴着那一丝丝雾气溜进我的肠胃里去。喜欢雾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秋末的时候，棉花开到最旺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我爸就把我扔进一个可以放在自行车后座的挎篓里，然后去田里摘棉花。那个时候的秋天，早上经常看到雾。也因为雾，叶子都是湿的，所以早上的棉花可以直接拽掉，不必担心棉花上全是碎裂的棉叶，这样比摘起来要快，晚上回家再播棉花。直到今天，我一直认为，那个时候该是我这辈子遇到最美的风景。路上只有我爸的自行车吱吱呀呀的声响，他的腰还很直，个子不高的他像个勇士，带着我冲破前方的重重迷雾。我眼里所能看到的世界，只有他的背影，一辆行走的自行车，一个我可以坐在里面的挎篓，还有被雾气所笼罩的一团混沌的世界。或许因为周遭一切都是未知，很小的我一点不觉得困，吸进去的空气在五脏六腑里炸开，像是薄荷糖融在每一粒细胞里，把每一根神经都清洗了一遍。干净，清爽，透亮。雾气渐渐散开的时候，看得到田里一朵朵盛开的棉花，死掉的棉株上开放着一朵朵白色的花，这可能是我见过对自我生命逝去的一种最美的祭奠。很小的我以为那是天堂。等到挎篓里全都装满了棉花时，火红的太阳像个怒气冲冲的大汉一下子从东边的河沟里跳出来，似乎我们打扰了他的清梦，要找我们报仇雪恨。雾气散的时候，我又看到另一种雾：我妈已经在家做好了饭，锅里的饭菜像是有一肚子的委屈等着诉说，把锅盖撞的啪嗒啪嗒响。
　　我一直想，那些雾气可能是天上的流云因为风的挑弄而打架，打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的结果，然后像蜘蛛丝一样密密麻麻的垂下来，耷拉着脑袋；也或者因为很多像我妈一样的人，天还没亮就起来做饭，是那些馒头的香气在空气里一层层的弥漫堆积起来的；更或者我们夜里呼出太多气体的缘故，这么多的人，一起呼吸出气，天空怎么受得了？又得罪了风，风也懒得替我们吹散这些，于是就有了雾。
　　当然，如今灰蒙蒙的天空是霾，远不是很早以前的雾。雾霾是灰的，就像有的人生了气，脸色青灰，或者说一个人遇到惊险的事，吓得面如死灰，这种颜色在当权者脸上更容易看到；雾确是略显青草色的白，就是被打散的流云；雾霾又是有味道的，像是刷锅水，倒进了水沟，有股酸味；雾却清淡的很，像是青草的眼泪；雾霾却又像一个行将入狱的贪污犯，心里沉淀淀的全都映在青灰的脸皮上；雾却像一个眼神朦胧的少女，步履轻盈，却紧张迷离而又充满期待。更或者，一个女子，年轻的时候，像是一团雾，而后人渣里走了一遭，就成了霾。
　　我一直觉得北京确实应该是个以雾霾而闻名的城市，因为那里是首都，政治权力的中心，而这些又总是阴晦不清的，风把时间吹得白了头，也无法吹散这种东西，这是人心里的玩意。而越是混沌的东西，人们才更趋之若鹜。就像我来到北京竟对那么多的名胜古迹不感兴趣，唯独对雾霾情有独钟。人们在混沌里渴求明净，在明净里制造混沌，这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总喜欢把自己扔在两个对立的世界里，然后被撕扯，并享受这种痛楚。霾就是这么来的吧。霾又怎能消除得了？心若不净，世界怎能净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