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情缘
　　核桃，大巴山深处家喻户晓的土特产，经天地风雨，聚日月精华，是神奇造化给我们的绝美馈赠。核桃的每个细胞里，都装满着与我的深厚情缘。
　　
　　一
　　与核桃有关的记忆从我有记忆时就已开始。
　　认识核桃树似乎成了山里孩子的本能，不需谁教，只要听见大人提及就已牢记于心。核桃树，虽长在山前屋后，但似乎成了家的一员，成了村里老小最亲密的朋友。
　　后来，我发现每走过核桃树前的人们，总会驻足仰望，抚摸着粗糙的树干，数数枝头长着几颗核桃，看看有没有早熟，如发现裂开果皮，便欣喜地顺手捡起石块向它掷去，企图将它打下来……这些几乎成了村里人共有的动作和情态。我还发现，村里人喜欢在核桃树下休息，特别是夏季，背洋芋的男人在核桃树下的阴凉处把打杵一竖，沉重的背篓稳稳落在打杵的横木上，与男人青筋鼓胀的双腿成三足鼎立之势，“哎……啊……”一声长喝，左手扶着背篓，右手提起衣衫在额头上将热汗一抹，便仰头看见枝头几颗绿绿的核桃，脸上便洋溢出幸福的笑容，一身疲劳似乎在这吆喝声中从核桃身边飘过，再滑落山谷，最后变得渺远起来。
　　我家地里的核桃树长在什么位置，长得什么姿态，核桃是什么形状，核桃壳有多厚，树前树后有什么沟沟坎坎，我都烂熟于心。老屋前有棵“猪腰子”核桃树，因所结核桃体型活像猪腰子（肾）而得其雅号，树干粗壮，枝桠繁茂，树下是一片平地，因而成了我的乐园。曾砍来一根修长的斑竹，爬上核桃树用铁丝捆结实了，从竹竿上滑下来，又爬上去，从核桃扬花到结果到“猪腰子”长大成熟，我都坐在茂密的枝叶下等着。
　　核桃成熟的季节，也是孩子们最快乐的季节。男孩子会在核桃堆里寻找两个形状圆圆的核桃，准备做心爱的核桃玩具。其中一个无需打磨，用削尖的竹签从核桃尾部插进即可，插得过紧会涨破桃壳，这是不行的。如果发现三棱子核桃那简直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要兴奋，用这样的核桃做玩具的头部最好不过。另一个核桃是必须在不损坏核桃壳的前提下，在左右半球上下对称钻两个小孔，在靠近棱子一边正中的位置也钻一小孔，上下两孔钻得不宜过大，以刚好插入竹签后还稍有宽松为宜，棱子边的小孔可以稍小，这个孔以一根麻线穿过并稍大一点即可。随后，用一截不粗不细的铁丝（如能找到钢丝为最妙）将桃壳里面的桃仁及分心木一点点插碎，再一点点从孔里掏出，直到掏成一个空壳方叫成功。掏空核桃是一件技术活，稍有不慎便会损坏核桃壳，那样就会前功尽弃。
　　完成这个伟大的制作还必须有一段结实的麻绳。麻绳不可轻易得到，这个东西只有会做针线活的妈妈才有，一般都锁在箱子里。大人看见自家孩子沉迷做玩具，便会讨来一顿干笋子焖坐登（用竹条打屁股）。那时的孩子是有任务的，放学回家必须到地里帮大人干活，不是打猪草就是砍柴。因此做玩具必须建立在完成任务之上。任务完成好了，妈妈欢心，这时就向她笑着讨要麻绳。得到这关键材料简直如获至宝，这意味着核桃玩具得以正常竣工并投入玩耍。将麻绳一端牢系在一段插进核桃的竹签上，另一端从掏空桃壳上面的孔穿进去，从棱子边的小孔穿出来，再将竹签从核桃壳上面的孔插进去，从下面的孔穿出来，拉出麻绳，最后在麻绳一端系上一小段细竹签，防止麻绳在抽拉过程中钻进桃壳。
　　这个工程大功告成，猴急地左手握紧掏空的核桃，让上面的核桃位于虎口之上，右手旋转穿过桃壳的竹签，让麻绳缠在桃壳里面的竹签上，再将系住麻绳的小竹签放在食指与中指间，使劲一拉，左手虎口上的核桃便飞转起来，发出呼呼的风声。听见这个声音，整个身子便鼓胀漂浮起来，那种快乐简直与神仙逍遥无二。我拉得“呼……呼……”声响，同伴也拉得“呼……呼……”声响，我们还在一起对着拉，用两个飞转的核桃相互碰撞，“啪……啪……”，我们随即哈哈大笑。没有做成功的同伴沮丧着脸，投来艳羡的目光。晚上，我们一般都会将这东西藏在枕头下才敢入睡，生怕丢失，上学时藏在贴身处，生怕弄掉了或者被人偷了。
　　在玩具匮乏的年代，核桃做成的这种玩具简直就是一种发明，堪称山里娃的专利。时光飞逝，回想儿时，再也找不到那种兴奋，那种快乐。
　　
　　二
　　生平第一次吃到的核桃是父亲从坡上干活回来给我的。他递给我时，核桃壳已裂开，露出褶皱纵横的果肉，剥开干净的带有温热体温的壳，将完整的桃仁丢进嘴里，没来得及吃出味道就被吞下了肚。现在回想，桃仁散发出独特清香足以让我陶醉。
　　是啊，在资源紧缺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刚从集体分得一份属于自家的土地，大家虽还饿着肚皮，但干劲十足，各自发挥自己的潜能，都把所有精力放在耕耘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都在为填饱肚皮而奔波劳累。核桃，自然成了稀奇之物。我后来发现，每块地里，都会有几棵核桃树。这是对土地的一种点缀，也是农人的一种经济来源。
　　秋天是核桃成熟的季节，早熟和晚熟的核桃属于小孩子。每到雨天，我便会背个笆篓，到自家地里的核桃树下去捡回被风雨吹落的早熟的核桃，捡回来后用唐筛装着放在炕架上烘着。这是属于我的全部财产，等整个核桃收获季节结束之后，和大人的核桃一并背到街上去卖，卖得的钱作为自己学费的一部分。我挣得的人生第一笔钱就是从核桃开始的。
　　等大部分核桃成熟的时候，大人便会拖着一根细长的竹竿，爬到粗壮的核桃树上，将核桃打下来。核桃树很聪明，总是将核桃长在遥远的枝头，让人们竿长莫及，任凭怎么摇晃也微丝不动。对付这种晚熟的核桃，就像孩童望着天上的群星一样。我们小孩子最喜欢不过，希望枝头这样的核桃越多越好。从早熟到晚熟，从上学到放学，我的书包里总装着几颗核桃。
　　烧包谷与烧核桃是绝美的搭配，这算是辛勤农人的一个伟大创举。核桃与玉米的成熟季节稍有前后，我常在茂盛的玉米地里掰回籽粒饱满的嫩玉米，放在燃烧着熊熊大火的火塘边烤着，在炕架上的唐筛里抓几颗核桃，敲破核桃壳丢进火里，还不及烧熟，烤玉米烧核桃的清香已扑鼻而来，惹得连蹲在脚边的小猫也垂涎欲滴，恨不得先掏将起来，掰下几粒玉米与敲出的桃仁一起丢进嘴里嚼着，再继续烧烤。这种吃法是跟着大人学来的，我常看见年迈的爷爷坐在阶沿上，一边和着烧熟的核桃吃着烤玉米，一边看着西落的夕阳，清辉落在他下巴跳动的胡须上，核桃的清香从嘴角飘散。
　　核桃是个好东西，营养丰富，是补脑健胃、补血润肺、延年益寿的上品。辛勤的农人发挥着聪明才智，创造了核桃的多种吃法。最简单的就是生吃，鲜的好干的也好。各家均会将壳薄肉好的核桃挑些珍藏起来，哪家有客人登门，便从里屋抓出核桃盛满盘子，摆在客人面前。听着客人用脚踩、用手掌打、用火钳夹等办法将核桃弄破的脆响，脸上便洋溢出灿烂的笑容。另一种吃法也够特别，将烧过的核桃仁与烧熟的辣椒一起捣烂，添进些盐巴，做工虽很简单，却倍受青睐，这道菜与铁罐煮熟的洋芋简直是珠联璧合。还可剥出一碗核桃仁来，在锅里慢炒，待炒脆之后，倒进半碗稍加稀释的蜂蜜，拌匀后盛起来，装进碗里冷却后慢慢品尝，香脆爽口，这绝对是一种独特的享受。聪明的店主将烘烤后的核桃仁碾成粉末，伴进杂酱面里，这种独特的清香吸引着众多的来客。核桃老少皆宜，一天吃上几颗，或者喝上一杯伴着豆子打成的豆浆，孩子聪明，老人长寿，孕妇肚里的宝宝会更健康。
　　虽早已远离老家的几株核桃树，但现在的家里永远少不了保存着来自家乡的核桃。不管哪种吃法，都浸满浓浓的家乡味道。
　　
　　三
　　核桃树像人，像成家的男人或是女人，没日没夜地守候着属于自己的那片土地，不管是肥沃还是贫瘠，都始终如一地站在那里，迎接春夏秋冬，迎接日晒夜露，迎接风吹雨打。心情好，就在那一年结出满树硕果，心情不好，便一个果也不挂，即使挂了，也在半途夭折，早早掉下树来，连同人们希望的眼神一并滚落。
　　在核桃丰收的那一年，我就认为我家的海拔就是生长核桃的海拔，如果哪一年颗粒无收，便认为这个海拔不适宜核桃生长了。我家的核桃树总不会每年都结果，总是隔一年结一年。我曾希望，如果核桃树像家里的老鼠一样无视计划生育该有多好！我承认我已经对核桃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对核桃树简直就是爱恨交加。
　　不结核桃的虚年，农人有些不耐烦，嫌弃它遮挡了庄稼的阳光，让树下的庄稼长不壮实，纤弱得经不住风吹雨打。下雨天，雨滴从宽大的叶片周围汇聚拢来，变得硕大沉重，从高空坠落，像一粒粒炸弹砸破树下玉米或者洋芋的叶子，把它们打得遍体鳞伤。核桃树这个不经意的行为足以惹怒农人，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这根核桃树，何时把它砍了！”这是农人心痛庄稼的共同心声。等到树下的庄稼收获了，再等到整地的季节，这样的核桃树有些将面临灭顶之灾，地里响起“嚓……嚓……”的声响，那是斧头钻进核桃树干的声音，时而沉闷，时而清脆。“咔嚓……嚓……”，核桃树在农人的挥汗中如山崩塌。
　　我家的那棵“乌皮香”核桃树，就殒命于父亲的斧头之下。后来，我发现只要父亲提着斧子经过山坡，身边的核桃树似乎都在颤抖。
　　上世纪九十年代，家乡的核桃树经受了前所未有的灾难，与灭顶仅差一步之遥。
　　上学的沿途多有核桃树，我每天至少两次从它们身前身后经过，繁茂的枝叶为我遮阴，成熟的核桃为我充饥。它们，是我最诚挚的朋友。蜿蜒的山路狭窄陡峭，我习惯了低头看路。一天，我发现树下密密麻麻铺满黑中带绿的细小颗粒，仔细观察，觉得不对劲。我停下脚步，抬头看向核桃枝头，目光翻动片片树叶，猛然发现一条体型巨大的毛虫，正啃噬着鲜嫩的核桃树叶，顿感毛骨悚然。我揉了揉眼，在刚看见大虫的周围，到处都是同样的毛虫，它们都在卖力地干着同样的事情。不一会儿，一片叶便只剩下经脉。呜呼，第二天或是第三天，整棵核桃树便秃顶了，树上只剩几颗孤独的核桃瞪着乌黑的天空，树下铺满厚厚一层经过毛虫消化后的废物，散发着辛腻的气息，让路人难以呼吸难以下脚。
　　大肆蚕食核桃树叶的毛虫系大蚕蛾的幼虫，在核桃树叶丰富营养的滋补下，体型变得特别粗大，它们用空前团结的合作精神，疯狂蚕食完一棵核桃树叶之后，便连夜集体下树，飞快地向另一株核桃树爬去。就这样，在短则半月长则一月的时间里，在农人尚未从痛苦无奈中回过神来之时，大部分核桃树便都只剩光秃秃的枝桠了。随后的时光里，看见漫山遍野的蒿草上、藤蔓上结满了茧子，这是幼虫历经五次蜕变后的产物，完成了生命历程中最关键的一步。发现这个惊天秘密的农人对此深恶痛绝，用最原始最残忍也最艰辛的做法，把这样的茧子收集起来，铺在太阳下暴晒，待蒿草藤蔓干枯后点火焚烧。火焰跳跃，蚕蛹在蚕茧中翻滚，身体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焦糊的臭味随风飘散。孩子们也爱憎分明，或将蒿草藤蔓用镰刀割下，在平地上堆放，搬起石块从老远砸去，茧子瞬间被砸扁，蚕蛹身体迸裂；或用藤蔓将带着蚕茧的蒿草困紧，用石块压在水里，让其灵魂随波逐流。
　　第二年，被虫吃掉树叶的核桃树，有些再也没有发出新芽。我又在整地的季节，听见“嚓……嚓……”以及“咔嚓……嚓……”的声响。这次砍掉的和倒下的不仅是核桃树，还有对大蚕蛾极端的厌恶和刻骨的仇恨！
　　
　　四
　　我的故乡，重庆市城口县高观镇，在中国地图甚至重庆地图上也难以找到的位置，现已独享“中国核桃之乡”的美誉。城口四面环山，沟壑纵横，气候宜人，素有“生态气候明珠”之称，高观镇的海拔高度以及土壤条件特别适合核桃生长。
　　金家坝的核桃壳薄仁肥品质高，在蚕害严重的年代就已蜚声县内外。相传，金家坝一孕妇胎气上逆，丈夫着急，风风火火去请医生李大汉。李医生听罢道：“不急，不急，你家现在可有核桃？”“有有有，还有乌米子核桃。”“你赶紧回去，如此这般即可，我随后就到。”孕妇丈夫回家立即捡了几个乌皮香核桃，洗净连壳敲碎煎熬，孕妇咕咚服下半碗，等李医生踏进门槛，孩子已顺利降生。金家坝核桃的奇特功效以及本身的优异品质一直占尽核桃的种族优势。
　　金家坝地盘小，核桃数量不多，但绝对的物以稀为贵，因此金家坝的核桃价格比周围的核桃价格都高。但不管多高，即使拿着钱恐怕也买不着。后来，聪明的城里人，在核桃还挂在枝头之时，便托人向主人付了定金，等到核桃成熟后便立即买走鲜货。大量想买金家坝核桃的人们，遗憾就这样被挂得满树都是。
　　随着“人口下山，产业上山”政策的逐步落实，山上的农人逐步搬下山来，在大量荒山连同闲置的耕地里，便要栽上经济林木。家乡的农人基本都自发选择了栽种核桃树。我懂得他们的心声，虽然地里原来的核桃树没能让大家致富，虽然核桃树曾经的灾难还让人心有余悸，不管栽下的树苗将来能否挂果，单就冲着祖祖辈辈与核桃的那份情谊，也坚定不移选择了栽种核桃树苗。所以，今天才能看到，家乡的山前山后，包括我家的所有土地里，均是成片的核桃树林。曾经，家乡父老挥舞着锄头，挥动着汗水，将未来核桃结果的憧憬和着欢笑撒在温热的土里，长成一树希冀。
　　时光一眨眼便将十年甩在身后，成片的核桃树长成了。春天，新核桃树和老核桃树一起发芽、开花、结果，核桃也一起变黑、脱落，家乡父老曾经的希冀与核桃一起夭折。
　　但是，这些重走历史老路的核桃树为结上硕果奠定了坚实基础。智慧的城口人想出了绝妙的办法，选择优质品种进行大量繁育，在金家坝的核桃苗圃里，繁育着不同品种、适合不同海拔生长的核桃种苗，这些都是用作核桃树的嫁接而准备的。春天，嫁接核桃的技术团队为那些不挂果、挂果难的核桃树进行现场手术，偷枝换芽，将优质的新枝嫁接在旧枝的头上。
　　沿着宽阔的柏油马路驱车进入“中国核桃之乡”，放眼望去，可看见核桃苗圃郁郁葱葱，山坡上，去年嫁接的“乌皮香”、“大优”等核桃树枝繁叶茂，树上挂满累累硕果，有的用绳子拉着，有的用木棒支撑着，以防压断枝桠。走在核桃林中，让人由衷感概，谁见过哪棵核桃树结过这么多的果实？连本地古稀老人都赞不绝口。我曾细数了一个枝桠，共有三十二颗浑圆茁壮的核桃，有的还会更多。谁忍得住不向核桃投去艳羡怜爱的目光，不去像抚摸自己孩子一样去轻抚低处的核桃？
　　昨天，金家坝核桃曾是城口核桃的代名词。今天，金家坝核桃已不再是个传说。明天，中国核桃之乡将会漫山遍野都长出“金家坝核桃”。那时，城口核桃一定会走出金家坝，走出城口，走出重庆，走向中国。
　　
　　2014年8月29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