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一片红叶 曹云明 11月的一个傍晚，我和一位画家来到川东北一个新农村社区写生。稀稀疏疏的房屋，在村西一片红红的树林的掩映下抹上了金色。一阵微风吹来，红叶纷飞，像天女散花似的漫天飞舞,好不令人畅想和激动。 我伸手接住一片红叶，用手摸摸，既不光滑，也不粗糙。那鲜艳的红色从叶根向叶子中心延伸……叶子的五个角微微皱起，在晚霞的照耀下，仿佛闪闪的红星闪烁…… 我和画家被这奇特的景象深深地吸引，我们正揣摩和领悟着它的含义。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阵嘹亮的军歌声:“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我们循声走去。在红叶纷飞深处，一位耄耋老者正在纷飞的红叶中手舞足蹈唱歌。精神矍铄的老人身穿一套褪色的老式军衣，脚穿一双褪色的军鞋，整个脊背，又黑又亮，闪闪发光，好像涂上了一层油似的。 我们一打听，这位老人已90多岁高龄。在那“红军哥哥你莫走”的年代，为逃避童养媳包办婚姻，当时只有十来岁的他偷偷地离开父母、远离家乡跟着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尔后成为一名红军战士。他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 在抗美援朝的一次惨烈的战斗中，作为通讯班长的他也与敌人展开殊死的肉搏战……当他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医生告诉他：“这里是新疆乌鲁木齐市医院。您已经被送回祖国了。” 在医院，他住了近一年。伤好转后，他想回部队，但找不到部队在哪里，只好听从当地民政局的安排，到乌鲁木齐市邮电局工作。1957年“大鸣大放”，因与单位领导产生矛盾便主动申请回原籍老家川东北务农。当他背着铺盖卷回到老家时，万万没有想到，他当初的童养媳没有改嫁，依然在家侍奉着他年迈的父母双亲…… 一阵激动和感动之后，他决定再也不辜负她了，于是隐姓埋名，和童养媳结婚，过着普通的农民生活。…… 上世纪八十年代因办理身份证等原因，他的身份信息才得以查证。原来，在朝鲜战场的那次惨烈的战斗中，他的战友全部阵亡……后续赶来的部队在死人堆里见他还有一口气便把他救上了担架队，因伤势过于严重便直接把他转送回国治疗，原部队却以为他牺牲了，追认他为烈士并荣记一等功。后来部队整理档案，查清了事情原委，原来他是无名英雄。后来国家给予他应有的待遇，可以去县城军烈属养老院居住，但他却执拗地依然待在农村、待在家乡，务农种田为生。 本世纪初，老伴去世，儿女都在城里安家落户。儿女劝他进城和他们一起居住，他却依然死活不肯，儿女无法，只好让他一人待在农村，守着家乡的老屋。 “我是在红叶纷飞中参加红军的，我愿在红叶落尽时走到生命的尽头。”老人常常这样说• “参加红军是为了信仰，不是为了享福！许许多多的战友都牺牲了，活着就是幸运！”他对我们如此说。问及他为何如此长寿，老人笑了笑说： “如果当时我留在部队，或者邮电局，也许我早见‘马克思’了，我的战友都离我而去了。我之所以活到现在，就是我一直生活在红叶纷飞的‘红色信仰’之中。” 几个月后，听说老人病重，我们又去看望他。 “依我看，他的病只有一成希望。”医生把体温表里的水银甩下去。“那一成希望就是他的强烈的念想。” “他的念想是？”我问。 “看红叶纷飞。” “红叶纷飞？——别扯淡了！”同行的一位民政局工作人员说。 “我一定尽我所知所能，用科学所能达到的一切方法来治疗他。”医生说。由于老人死活不肯去城里大医院治疗，民政局工作人员征得他的儿女同意并请示领导批准同意由出诊医生就地治疗，所以医生如是说• 画家与医生交谈之后，画家拿起画板，去老人的窗外画漫天飞舞的红叶。 老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望着窗外，在计数——倒数上来。“十二，”他说，过了一会儿，又说“十一”；接着是“十”、“九”；再接着是几乎连在一起的“八”和“七”。 我向窗外望去。有什么可数的呢？ 外面见到的只是一个空荡荡、阴沉沉的院子和一幛砖屋的墙壁。一根极老极老的红叶树，纠结的根已经枯萎，樊在半墙上。秋季的寒风把藤上的叶子差不多全吹落了，只剩下几根略有红叶的藤枝依附在那堵松动残缺的砖墙上。 “六。”老人说，声音低得像是耳语，“它们现在掉得快些了。五天前差不多有一百片。数得我头昏眼花。现在可容易了。喏，又掉了一片。只剩下四片了。” “四片什么，老人家？”我问。 “红叶”老人继续说： “最后一片红叶。等最后一片掉落下来，我也得去见我的战友了。三天前我就知道了。” “哟，我从没听到这样荒唐的话。”我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数落地说。 “红叶同你的病有什么相干？你一向很喜欢红叶纷飞，是吗？”我继续说： “别发傻啦。老人家。我倒忘了，刚才医生告诉我，你很快康复的机会是——让我想想，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你好的希望是十比十！哟，那几乎跟我们在达城坐车回家一样，碰到意外的时候几乎没有。现在喝一点儿汤吧。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又掉了一片”老人继续说，仍然凝视着窗外： “我不喝汤。只剩四片了。我希望在天黑之前看到最后的红叶飘下来。那时候我也该去了。” 我弯着身子对老人说，“你能不能答应我，在画家没进房间之前，别睁开眼睛，别瞧窗外？我恳求你不要老盯着那些莫名其妙的红叶。” “那画家就一进来就告诉我。”老人闭上眼睛说，他脸色惨白，静静地躺着，活像一尊倒塌下来的塑像。 画家已在老人窗外的半墙上作画，我们不约而同地担心，虚弱的老人抓不住他同世界的微弱牵连，真会撒手人寰。 第二天早晨，我看到老人睁着无神的眼睛，凝视着放下来的绿窗帘。 “把窗帘拉上去，我要看。”老人用微弱的声音命令着。 我和画家照着做了。 推开窗户，老人的眼神一下放出异样的光芒。我们顺着老人的目光望去，经过漫漫长夜的风吹雨打，仍然有一片红叶在树上迎风飘扬。 “那是最后的一片红叶。”老人说，“我以为昨夜它一定会掉落的。我听到刮风的声音。它今天会脱落的，同时我也要死了。” 那一天总算熬了过去。黄昏时，老人看到墙上那片孤零零的红叶仍旧依附在茎上。随夜晚同来的北风的怒号，雨点不住地打在窗上，从树筋上倾泻下来。 那片红叶仍在树上，任凭风吹雨打。 老人躺着对它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对我们喊道，“我要吃饭，我要喝鸡汤！” 下午，医生来，他给老人看病后说道，“红叶不落，老人度过难关真是个奇迹！” “喔，医生，看看树上最后那片红叶，你不觉得纳闷，它为什么在风中不飘不动呢？那是画家的杰作，他画在墙上的。”老人的儿女感动地说: “谢谢您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