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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是业师恩泽深

时间:2018-12-11 14:32散文来源: 散文作者: 邓星汉点击: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中间,唐运瑞老师一直是水浸坪公社乌鸦井完小六年级毕业班的专职语文老师。

那时候,乌鸦井完小毕业班学生的升学率年年在武冈县名列前茅,考取武冈县一、二、三中的人数特别多,语文成绩总是邓家铺区第一名,就是因为年年有唐运瑞老师在把最后一关。唐老师深受学生的尊敬和爱戴,乌鸦井完小所有的老师都很崇拜他。他的声名远播,是武冈县最早的一批教学名师。在水浸坪,他的名字妇孺皆知,一些并不认识他的农民在劳动中消遣时,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都把他的教学作为话题。人们把他传得神乎其神,说他上课总是给学生讲传奇故事,讲唐诗三百首,只到考前一个月才告诉学生做50道题,写5篇文章,最后,有百分之九十的考题被他猜对,尤其是作文题,年年被他押中。乌鸦井完小的老师下午去做家访时,都想与他同行,因为,唐老师去哪家,哪家都要盛情招待他,这些老师也就跟着沾点光。

我是在1961年9月入乌鸦井完小读一年级时认识他的。唐老师中等偏矮的个子,方圆的脸,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总是泛着聪慧而又带点狡黠的光芒,宽阔的嘴巴上蓄起了两撇卓别林式的八字胡,他总是乐观而又有点神秘地微笑着,整个面容和神情显得既可爱又滑稽。他除了那张略带滑稽的脸使我产生好奇外,还有他抽烟的水烟管也使我感到很新奇。他那水烟管是黄铜做的,外表闪着晶亮的光泽,整个烟管是由烟斗、盛水器和烟嘴三部分组成的,那长长的烟嘴呈一定的弧度向上翘起,像一只仙鹤的颈和嘴一样透着秀丽和潇洒。他抽烟的时候,是用毛边纸搓成的叫做“纸明子”的纸条点火的,抽起来的时候,盛水器里就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他的穿着也很特别,春秋时节穿西装;夏天穿夏威夷式纺绸白衬衫和西装短裤,脚蹬一双牛皮绑带木屐子;冬天戴瓜皮帽、穿对襟棉袄和棉裤,棉袄外面套着一件黄鼠狼皮做的毛背心,脚穿黑色皮鞋。他外出时总要拄一根像雨伞把一样带勾的自由棍子,显得有点阔气而又颇有风度。他上课从不带课本和备课本,一只手拿着个粉笔盒,另一只手拿一根木制教棍。他的教棍的一端有个小孔,穿过一根绳子再打个结做成挂头,他走在去教室的路上时,用一个手指勾住那个挂头转来转去,像一个玩杂耍的人一样,一边走一边把玩着手头的教棍。他与其他老师比起来,总是别具一格,少了一些威严,多了一些自由散漫和玩世不恭。

他的身材很肥胖,老师们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他“唐胖子”。实际上,这个绰号只有几个年龄与他差不多大的老师偶尔叫一叫,绝大多数老师见着他都是毕恭毕敬地叫他“唐老师”。他腆着个大肚子,腿却比较细,走起路来又还故意把腰脊梁向后反着,肚子就翘得高高的,像个有七八个月身孕的妇女,也像一个站着的小蝌蚪。在那个生活水平很低的年代,人们大多数面黄肌瘦,看到他这样的大胖子,大家就觉得很稀奇,走到哪里他都吸引着人们的眼光。特别是小孩子见了他,就像见到了外星人,一个个追着他怯生生地看。

唐老师肥胖是有原因的,他的月工资是92元,将近是其他老师的平均工资的四倍。据说,那时的武冈县只有三个人的工资过了90元。这三个人一个是南下干部,一个是武冈师范的校长,还有一个就是唐运瑞老师。 唐老师的老婆是长沙湘雅医院的主任医生,工资比他的还高,两个人又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所以,他的钱在水浸坪这样贫穷落后的地方根本就不知道往哪里花。能够让他消费的地方就是学校下面不远的隆兴庵合作社,那里每天早上杀一头猪卖,他就每天要做饭的工友帮他去买一斤瘦肉回来单独做好给他吃 。其他老师一个星期才吃一次肉,其余时候都是吃南瓜、辣椒和南瓜藤。唐老师吃惯了好的,老师们吃的菜他一点也吃不下,哪餐没有肉,他就吃不下饭,把眉头皱起来显出一脸的痛苦。唐老师吃得好,又无任何烦心的事情,当然就肥胖起来了。

唐老师出身于地主家庭,祖上是武冈县城边上的大地主。他青年时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后来在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1949年全国解放时,他任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他本来是个无党派人士,但国民党在南京解放前潜伏了一大批特务,不知道是谁造的孽,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的名字被写进了国民党潜伏特务的花名册,他自己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解放后,尽管他多次向政府有关部门说明情况,尽管他没有参与过任何特务活动,也没有查到他有任何历史错误,但他最后还是被赶出了南京大学,发落原籍,以可再使用的人士之身份安排到水浸坪公社乌鸦井完小做了一名小学教师。因为他是副教授级别,所以,他的月工资就很高。唐老师的待遇和过着的日子与其他老师比起来,真有天壤之别,用现在的话来说,他就是一个超级土豪。因此,也有一些老师在背后里对他表示不满,愤愤地说:“现在解放了,全国的地主应该都被打到了,可是,我们这里唐运瑞的日子却比当地主时的日子还要过得好。”这些事,唐老师是知道的,但他总是当作不知道一样,整天还是那样转溜着圆眼睛,乐呵呵地微笑着。

唐老师在这个学校里确实受到特殊的礼遇,好像学校的一切规章制度都与他没关系似的,一切由他自己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所有的老师都是要出早操的,但唐老师却从不做早操,他说他要睡觉。学校每个学期是要检查所有老师的备课本的,唯独唐老师从不备课也没有人检查他。每天晚上,从七点到九点所有老师都要集中在办公室办公,而唐老师往往一到八点多一点,就称自己已经困了,就回寝室睡觉去了。领导也不批评他,老师们也不嫉妒他,好像只有这样任唐老师自由自在,才是对他显得公正公平似的。

唐老师当时是乌鸦井完小年龄最大的老师,由于路远,交通不便,家里也没有其他亲人,他就长期住在学校。他的老婆每年休一次假,从湘雅医院来这里住上一个月左右。我去上学的那一年,他刚好50岁。因为,我父亲也是这个学校的老师,我是和父亲一起住校的。那年11月的一天晚餐,全体老师在学校的天井里为唐老师祝寿,我也参加了唐老师的寿宴。那天一放学,几个会当厨子的老师去厨房帮助工友师傅做饭菜,不会当厨子的老师就干打扫卫生、挂上红灯笼、摆放桌椅板凳、清洗碗筷的活,大家干得热火朝天,学校里喜气洋洋。寿宴的费用全部由唐老师自己出,他也不收老师们的礼金,他觉得有老师们给他这个孤身在外的人操办这堂寿宴,他已经倍感温暖和快乐了。寿宴开始前,校长还发表了诚挚的、热情洋溢的致辞,然后,全体老师都手拉着手沿着唐老师围成一个圈,一边缓缓地转动,一边唱《歌唱祖国》这首歌,祝福他与国同寿。

也许是我小小年纪就上学的原因,乌鸦井完小的老师都很喜爱我。唐老师经常挺着大肚子走到我面前来逗我玩,要我做他的干儿子。学校养了五、六头山羊,唐老师很喜欢放羊,每天下午一放学吃了晚餐后,他就要我和他一起到校外的山坡上去放羊。一开始,我有点害羞,不愿意跟他走,他就拍着他的大肚子对我说:“你看,我的肚子为什么这么大?我这里面装的全是故事啊!你跟我去放羊,我就讲故事给你听啊!”我一听他说会给我讲故事,心里立即乐了,就高高兴兴地跟着他到校外放羊去。

在学校的左边是一片平缓的荒山,没有多少树木,但长满了一些山羊爱吃的嫩草和灌木叶,山里也有一些形状各异的石头和宽大平整的石板,隔着石头还有一大块一大块的平地,上面长满一种叫“马鞭莲”的草皮,厚实而又柔软。我们把羊牵到山上后,唐老师就教我和他一起把拴羊的绳子一圈一圈地盘到羊的脖子上扎好,然后,拍拍山羊的脊背,说:“去吧,那边好多的草啊,吃饱了再回来啊。”山羊就发出“咩咩”的叫声,欢快地吃草去了。

唐老师就找了一块很大而又干净的石板坐下去,他又招呼我坐到他的身旁,然后亲切地问我:“上学好不好?”我说:“当然好啊。”他摸摸我的脑袋,笑着说:“一个人要读书学文化,有了文化,就可以到大城市里去生活。”我就好奇地问他:“大城市是什么样子的呢?”他说:“大城市有很多很多的高楼,有很多宽阔的街道,街道两边都是店铺,卖各种各样的好吃的东西。城市里有电灯,晚上各家各户的电灯会亮起来,好像是天上的星星落下来了一样,到处是通明透亮的……”我听得有点入迷了,就兴奋地说:“那我今后也要到城市里去。”他说:“你有这个想法就很好,但是,你要实现到大城市生活的梦想,就一定要努力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唐老师把别在身上的铜水烟管取下来,再把一张毛边纸递给我,要我帮他把纸搓成一根纸条子,用来做点烟的“纸明子”。他一边从烟荷包里掏出烟丝往烟锅上装,一边对我说:“你现在是读一年级,主要任务是识字学习。要认得老师教过的字,也要会写老师教过的字,不要写错别字。一个人写错别字,不仅会闹笑话,有时还会把意思搞反了,生出一些事故来。”他把“纸明子”点燃了,再放到烟锅上点着烟,“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又把“纸明子”的明火吹灭了。他笑着对我说:“我现在给你讲故事吧。”我把手掌一拍,笑起来说:“好啊!”

唐老师又重重地吸了两口烟,他把烟深深地吞进肚里,过了几秒钟后再从鼻孔里喷出两股悠悠的烟柱来,待烟柱在眼前飘散了之后,他就笑眯眯地说起来。

“以前,有个学生爱写错别字,老是把“歇”字写成“喝”字。”唐老师随手从地上找来一个小石子,在石板上把这两个字写出来,并告诉我“歇”字就是停下来的意思,我们说做事累了,要停下来歇一歇,就是这个“歇”字。“喝”就是喝水的喝字。他接着说:“有一天,他们班里搞了劳动,老师要求每个同学写篇日记。结果这个同学就在日记里写道:‘班长指挥我们抬大粪,大家都干得很起劲,谁都不好意思喝一喝。后来,我们实在有些累了,就背着班长喝了一阵。’你看,这不就成了说自己喝大粪了吗?这个同学写了个错别字,是不是闹出个大洋相来了?”

我还没等唐老师说完,就笑得前俯后仰了。

唐老师说:“这个同学还只是出了个洋相,以前,有一个在外地读书的青年人,给家里写了一封信,由于写了错别字,差点就把他父母吓死了!”唐老师又把“纸明子”吹燃,点上新装的烟,吸了几口后又绘声绘色地说起来:“这个青年人读书的地方正逢雨季,而他又没有雨伞,结果,他淋了雨后生病了。他就给他父母写了一封信寄回去,要他父母给他寄钱来买伞。他把“伞”字错写成了“命”字,结果,他的信就变成了这样的:‘父母大人:此地多雨,有命(伞)拿命(伞)来,无命(伞)拿钱来买命(伞)。’他父母看了这封信后惊恐万状,他们担心儿子小命不保,赶紧变卖家里的贵重物品,凑上一大把钱给他儿子送去。结果,到了学校一问,原来他儿子是要钱买伞,并非要钱买命,把他父亲气个半死。你看,这就不是出个洋相的事了,而是一个使父母惶恐不安,闹得家财破损的大事了!”

唐老师又对着水烟嘴“吧嗒”了两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由此可见,写错别字是多么不好啊!你一定要认真学习,打好基础。”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向唐老师表示我记下他的话了。

就这样,我很快就喜欢上唐老师了,每天一放学吃了晚饭后,我就主动邀唐老师去放羊。唐老师就继续给我讲李白的故事,讲杜甫的故事,讲解缙如何用对联和财主斗争的故事。再后来,他又指导我造句写短文。他告诉我,要写好作文,首先就要学会描写,而要学会描写,就要善于观察,抓住事物的特点来写。

有天下午,唐老师要我口述对正在吃草的山羊的描写。我想了想后,就说:“在我们这一群山羊中,我最喜欢那头老公羊,因为他很勇敢,总是走在前面带路。当它发现一处青草后,就‘咩咩’地叫几声,招呼后面的母羊把小羊带过去。它个子高高的,头上有两只弯弯的角,像小女孩的两条辫子。在它的下巴上长有一把好看的胡子,就像唐老师的胡子一样可爱……”说到这里,我就停下来,对着唐老师调皮地发出“嗤嗤”的笑声。唐老师就装着嗔怒的样子,伸出手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拧了一把,说:“你这个臭小子,我的胡子是那样的吗?”然后,他一把将我搂进怀里,赞扬地说:“你真有灵性啊!好好读书吧,以后一定有出息。”

后来,唐老师就给我讲唐诗宋词,教我写作文。他从写记叙文开始教起,告诉我写记叙文可以用顺叙的方法,也可以用倒叙的方法,中间也可以插叙。文章的结构可以用总-分-总的方式布局,首尾要照应。叙述要有层次,或由远及近,或由外到里。对一个事物不能面面俱到,要重点写最具特点的东西。要写好有特点的事物,还是要善于观察。接下来,他就以《我的学校》为题,要我谈自己的设想。我说,首先要简单介绍我们的学校,然后重点写学校最可爱最美丽的地方,最后写自己的感想。他听了后,又接着问:“那你觉得我们学校哪些地方是最值得写的呢?你打算按怎样的顺序来写呢?”

我说:“应该由校门往里面写,值得写的是校门的石雕牌楼,天井中的两颗参天松柏和两颗香气四溢的桂花树,还有挂满锦旗的办公室等等。”

唐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很好。那你就按照这样的想法把文章写出来吧。”

“好。”我认真地答应了。过了一两天,我就把文章写出来了,交给了唐老师。他看了后,连声说:“写得好!写得好!”他就把我的文章寄给了武冈县教研室。后来,我这篇文章被刊发在由武冈县教研室编印的《小学生优秀作文》上。

唐老师就是这样像春风细雨一样哺育着我这颗幼苗,使我倍受恩惠。

和唐老师相处久了,我也就完全消除了畏惧感,是师生却像父子。有一天下午,天气晴朗,秋风习习,蓝天上有一团一团的白云在慢慢飘动,它们一会儿聚合,一会儿分离,变换着各种形状,任你把它想象成各种图案。唐老师要我和他一起躺到草地上,仰望天上的白云。他指着眼前的天空中一团层层叠起的白云问我:“你看,这团云像什么?”我想了一想,就对他说:“像一只老虎。”可是,他把头摇了摇后说:“不对,它像钟山。”然后,他又指着飘过来的一片细长的薄云问我:“那这片云像什么呢?”我脱口而出:“像一把大刀。”他又摇摇头说:“不,它像秦淮河。”由于我对钟山、秦淮河一无所知,我就急切地问:“唐老师,钟山、秦淮河在哪里啊?它们是什么样子的啊?”唐老师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在南京。你以后长大了就可以去看看啊。”

那时,我不知道唐老师为什么要把那些白云想象成钟山、秦淮河。后来我长大了,也有了一些人生经历了,我就理解了唐老师那时埋藏在心底的一份心思。

第二年七月,乌鸦井完小在全县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中取得了前所未有的佳绩,升学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其中武冈二中就录取了八个同学。消息传来,整个水浸坪都沸腾起来了,全公社的男女老幼都在奔走相告,热情洋溢地传送着这一喜讯,谈论着神一样的唐老师。我清楚地记得,毕业班的同学在武冈五中考试完了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集体来到乌鸦井完小向唐老师报喜,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告诉唐老师:语文题百分之九十是与做过的练习相似的,作文题就是原题《早晨》。

学校里的所有人员都对唐老师致以无尚的崇敬。

有一天傍晚,有一个老师去厨房里打热水洗澡,刚舀了两马瓢,工友师傅就拿起盖子把水锅盖上了。说:“不要再舀了!”

这个老师就感到有点生气,反问道:“为什么?”

工友说:“水不多了,唐运瑞老师还没有来打水!”

那位老师就不作声了,往自己的桶里加了两瓢冷水后默默地走了。

由于父亲调离了乌鸦井完小,我在小学二年级结束后,也就转学去了父亲工作的学校。从此,我就和唐运瑞老师失去了联系。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唐运瑞老师因为是地主出身,又因为是国民党潜伏特务,必然就成了“阶级敌人”。人们抄了他的住房,想找到他的新的罪证,但是,由于唐老师是从不备课的,平时也不读书写字,整个房子翻遍也没有找到一页被他写完的纸,更不要说有什么反动言论了。然而,批斗他是必不可少的。1966年8月,他被清理出阶级队伍,遣送原籍参加生产劳动去了。

后来,我只要一回忆自己的求学过程,我就会想起唐运瑞老师。他虽然不是我的授业老师,但我受他的怜爱和教诲多啊!几度春风化绸缪,非是业师恩泽深啊!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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