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没有赏罚的游戏
　　
　　我上班的时候也就是学生们上学的时候，我就和学生们同路而行。渐近校门，人越多越拥挤，哗然的脚步声和七嘴八舌的说话声更强劲也更响亮。校门是人流的闸门和枢纽，学生在校门外集中，在校门内疏散，然后沿着各个楼梯口进入教学楼。
　　
　　学生放学，我也下班。学生像山溪水一样在校门口汇合，再从校门外分流以后流向各处。
　　
　　每天，我都随着学生流来来去去，来去之间，我在有意无意地阅读着学生百相，映像最深的，还是学生的游戏和玩耍。除了来去的路上，他们玩耍最集中的时间是课间十分钟，他们玩耍最集中的地点是校园里的过道和操场。
　　
　　孩子们的玩耍和游戏花样百出，时时翻新，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有一天，当我随意看了一眼几个孩子的玩耍后，心头悄然一惊，掠过一丝悲凉的阴影，这一丝阴影从我的童年飘起，刚飘起的时候并不阴暗，还是很闪亮的样子，也是火热的。然而，也许是飘过了过于漫长的四十多年的光阴，这一丝影子像花瓣一样褪色，像树叶一样枯黄，后来，历经了太多的沧桑，经过无数次的忽冷忽热的风的吹拂之后，干枯了，发出干裂之声。我才惊异地发现，好久好久，我都没有玩耍和游戏过了，眼前，孩子们的玩耍显得那样亲切，又是那样的陌生，亲切的是孩子们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神态、动作，酷似当年的我，甚至远胜于当年的我。陌生的是它们的玩具和玩法。在他们形形色色的玩具和千奇百怪的玩法里，跳荡奔突着富庶生活的热浪，闪烁流溢着时尚生活的色彩。这些热浪让我恐慌，这些色彩让我自卑。热浪和色彩仿佛在把我从一道门里推出去，并要求不许再回来。我和玩耍的孩子近在咫尺，空间距离是这样的接近，可是我们的心理距离却是无比的遥远，心理距离又是那样的复杂和曲折，有时间的流离，也有空间的拉伸。我的心里忽然有了被抛弃被孤立的感觉。
　　
　　我又在怀旧和感叹了，我又在伤害自己。理由好像很清楚，我当下面对的是快乐无涯的孩子，而我自己已经不是孩子，是一个标准的成人，从年龄上讲，我并不完全属于我眼前的世界，尤其是，我的心境并不能很好地和眼前孩子们的心境对接，我们的心境已经相去甚远。所以，从客观上来说，我的抱怨和感叹又是那样的不合时宜。
　　
　　现在孩子们的玩具真是太丰富了，丰富到我大都不能叫上它们的名字，便要弯下腰请教学生。我一问，正在游戏的学生居然全都围了上来，仿佛我惊动了一窝正在玩耍游戏的小鸟，鸟儿们对我却没有任何恶意，它们只是兴奋地叫着，挤碰着推搡着——他们只是主动热情地向我介绍各种玩具的名称和玩法，有些孩子还向我当场演示。即便孩子们已经向我介绍清楚了，我却没有勇气当着孩子们的面试玩一下，因为我的内心情感正在经受丧失自信的刺伤，我又不愿意让自己受伤太重，我觉得我必须尽快地驱逐内心的自卑和自悲。我只好鼓励孩子们继续玩耍，我想从他们的玩耍中验证他们所说的新型玩具的种种玩法。
　　
　　他们不是在独立玩耍，而是在进行团队竞赛。遥控电动车，发光陀螺，悠悠球，彩色塑料制成的“竹蜻蜓”，飞轮，玻璃弹珠……我很惭愧，身为教师，居然对如此繁多的玩具不甚了了，不会玩耍，甚至叫不上名字！
　　
　　他们有自己的游戏规则，那都是他们自己制定的，关键是，他们都在自觉遵守。　
　　孩子们的行为和心态又一次唤醒了我的童心。
　　
　　从游戏规则的严格性，遵守规则的高度自觉性，到裁定游戏结果的公开性和公正性，在孩子们身上至今未变，几乎完全公正、公平，几乎绝对透明，没有半点“水分”，的的确确是没有“水分”的“透明”！游戏一旦被判定违例和中止，总是众口一声把这个结果喊出来。他们所有参与者既是参赛者，又是裁判。游戏结果一目了然，没有节外生枝，也没有任何可供别有用心的人断章取义曲解误导的空隙，也许有，但在孩子们的眼底，它们就等于不存在，在他们那里，关于游戏结果的裁定总是异口同声，毫无争议。失败者自觉中止游戏，接替者循序而进。
　　
　　在孩子们玩耍和游戏的过程中，最让我震惊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们本来是竞赛性质的游戏却没有任何赏罚，这种现象是完全不同与我们的成人世界的。在成人世界里，游戏，或者“游戏”，往往带有超越游戏本身娱乐目的之外的其他种种目的。成人关注的总是游戏的结果而非游戏的过程，成人在意的只是“输”、“赢”以及由这些“输、赢”结论所涵盖和关联的后续的实际收益，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成人的游戏目的基本上集中在实现预定的或者预期的甚至是虚拟的各种实际收益以及获取这些收益应当采取的种种手段和获取这些实际收益的过程上面，因而，成人就往往将游戏本身的娱乐性功能转化为获取游戏结果带来的附加值的激烈而冰冷的竞争，成人完全丢失了游戏的娱乐性而去追逐游戏的后续结果产生的实用性，虽然大多数成人在游戏的时候也会说它们的游戏纯粹是为了娱乐或者是为了追求快乐。
　　
　　儿童则不同，他们游戏的目的就是游戏本身以及游戏本身所带来的快乐，它们的游戏过程所追求的全部价值目标就是游戏本身的娱乐性，就是为了求得快乐。儿童完全可以让自己的身心沉浸在游戏过程所带来的快乐之中，他们的快乐来自游戏本身及其过程，来自于他们自己制定的游戏规则的一定的难度，也来自于克服这些难度取得游戏成功之后产生的成就感带来的轻松愉悦，这种轻松愉悦就是对自己的能力的高度肯定和对自己的个体价值的高度肯定，如果再得到同伴们的赞叹，喊叫和嘉奖，这种愉悦程度会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们的快乐也来自于游戏伙伴们能够自觉遵守游戏规则的高度的信用精神，以及由这种信用氛围共同构建起来的契约精神，而契约精神又生动地表现于每个人自在其中的团队，这个团队、玩具、游戏就是他们全部的精神世界和人格天地。我们说，这个天地，这个世界，是无私的，是共享的，是协作的，是共建的，是透明的，是纯洁的。
　　
　　“君子之交淡如水”，真正意义上的君子其实不应该是成人，而应该是儿童，是游戏中的孩子，而非我们一直认为的德才兼备的成人。孩子们之间的组建游戏团队和游戏本身没有附加色彩也没有其他目的，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游戏，或者都是为了求得游戏中和游戏后的快乐，只有追求快乐这一个目的。有竞争，但无赏罚，或者即便有赏罚，也仅仅是参与游戏权利的中止或延续。这是令成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对此，我们可以做一个虚拟的实验：随意邀请几个大人和几个孩子，随意找一块空地，发给每人一辆遥控车和遥控器，然后讲明游戏规则和游戏目的，而不提游戏胜败之后的赏罚，最后发出指令游戏开始。结果会怎么样呢？孩子们全都会立即投入到游戏之中，愿意进入游戏的成人只是极少的个别，绝大多数成人会犹豫，会观望，会焦虑，会迟疑，会扭扭捏捏，会惺惺作态，甚至会满面羞涩无动于衷。
　　
　　实验证明，成人没有果断地参与游戏，问题不在于技术和能力，也不在于外部环境和条件，而在与成人自身。其一，在于他们由来已久的“身份”观念，他们认为自己是“成人”，而不是儿童，不必要和孩子们一起游戏，自己应该做适合“成人”身份的事情，即使要游戏，也要做成年人能做的的游戏或者跟纯粹的成年人一起游戏，他们认为，虽然都是“游戏”，但“成人”和“孩子”的游戏应该有相当明显的区别，由此，成年人把人的年龄身份延伸为人的心理身份和“资格”身份，成年人自己给自己垒起了这一堵堵高墙，把自己跟本该有的“孩子”身份和“孩子”心态隔离开来。然而，客观上说，在游戏和娱乐这种事情上，是不应该出现这些隔离和区别的。其实，每一个活着人都有游戏的权利和资格，因为每个人都有求得快乐的权利和资格。成人的“资格”观念和“身份”观念，将自己和游戏隔离开来，也就是把自己跟“童年身份”和“童年心态”隔离开来，也就是把自己跟最基本最率真的快乐隔离开来。其二，成年人认为，没有赏罚的游戏就不能叫做游戏，即使有赏罚，如果赏罚只是象征性的或者虚拟性的，游戏也就没有多少意义，就没有参加或参与的必要。面对游戏，成年人的心里其实没有游戏，有的只是由游戏孳生的实际效益。
　　
　　所以，成年人极有必要观赏孩子们的游戏，观赏别人的童年，更有必要让自己的心态回归到童年，回归到游戏中去，去参与没有任何附加目标的游戏，在完全的游戏过程中享受纯粹的游戏所带来的纯粹的快乐。
　　
　　观赏童年，观赏游戏，会自然而然地引发关于人生的种种反思。
　　
　　课间十分钟，除却喝水、上厕所的时间，可资孩子们游戏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但孩子们全然不管这些，为了游戏，他们可以忘却时间，他们一边系裤带一边跑，一边临时组织游戏团队，他们热情洋溢兴致勃勃，他们攒三聚五地自由组合，并很快进入游戏之中。一局尚未结束，关于违反游戏规则的事情就发生了，他们争得脸红脖子粗，争执的焦点当然是违规还是没有违规，争执的结果往往很难裁定，孩子们却总是处理得简单而直接，要么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作出裁定继续游戏，要么，将这一局彻底否决作废，结果归零，重新开始游戏。
　　
　　这是真正的公平竞争，也是真正的民主，也是高尚的契约精神。孩子们的精神和行为足以让成年人汗颜，让成人社会自愧。在童年和童年的游戏面前，成人所固守的价值观是何其迂腐和晦暗，成人认为的心态、行为的合情合理性和合法合范性又是多么的空乏和虚伪。成年人给自己筑造的“身份”和“资格”的“高墙”围起来的空间的幽闭和板结又直接造就了成年人心理和情感的僵化和衰老，他们的生理也就随之衰老。成年人唯利是图的心态是多么的猥亵不堪，成年人凡事无利可图就显得冷漠自私又是多么的令人感到困惑和羞耻。在成年人，这是很不幸的。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诸多“显规则”和“潜规则”全都是只有概念和形式而没有实质精神的符号，他们借助这些符号的装扮和掩饰，绞尽脑汁、身心疲惫地追求着游戏以外的实际物质价值，游戏依然存在，只是实质和形式都已经大为改变。游戏规则也存在，但这些游戏规则在实际上经常被践踏、被篡改。本来只有游戏的“显规则”就足够了，成人为了追求更多更大的价值目标，又人为地制造出若干的“潜规则”，从而，成年人从人格上让自己走向低俗，从灵魂上让自己走向堕落，从行为上让自己变得技巧猥琐，从精神上让自己变得卑鄙龌龊。
　　
　　成年人给自己制造了越来越完备越来越细致的游戏规则，这些规则限制别人，也被别人限制，或者相互牵制，这些规则成了人生和人性的多重的枷锁。成年人实际上已经完全脱离了游戏本身蕴含的意义和乐趣，游戏不再是目的，而是获取物质利益的手段。
　　
　　童年的游戏没有赏罚，是说没有游戏自身和游戏带来的快乐之外的其他任何形式和意义方面的赏罚，也即没有实用价值的增益或减损。当然，从另一方面说，童年游戏也是有赏罚的，只不过他们已把赏罚条款内化成了游戏规则：胜出者得到的最高奖赏是继续进入更高一级的游戏，失败者受到的处罚是暂时停止游戏，等到其他的失败者依次往后排列，直到轮到第一个失败者再次有资格进入游戏。无疑，这是符合人性公平原则的，也是符合自然发展规律的，赏罚的过程和方式也只是体现在参与游戏的权利的阶段分解和进度上。与此相反，成人心目中和现实中的种种带着功利色彩的赏罚与童年游戏的规则化赏罚有着本质的区别。儿童游戏中的赏罚只是为了追求纯粹的现实的、实时实效的快乐，所以，他们对规则化的赏罚极其认同和尊重。成人游戏的赏罚带有对人的物质利益和人格精神方面的限制、消损和剥夺，“赏”和“罚”造成的后果都可能是负面的，不完全具备激励效应，儿童的游戏赏罚在游戏本身，成人的游戏赏罚在游戏之外，相比于成人，儿童的游戏就是没有赏罚的。所以，成人在游戏规则的遵守方面和游戏过程中就要弄虚作假，比如个别运动员的服用兴奋剂，部分官员的徇私枉法和营私舞弊，一些平常人的虚伪浮夸，一些厂家的以次充好制售假冒伪劣产品行为，一些商家的夸大其词误导消费者和不正当竞争，一个民族精神上的狂妄自大，一个国家政治上的形象膨胀和文过饰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