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天气愈来愈冷。西安城中村的民房里都没有暖气，对于像我这样的蚁族，晚上只能睡电褥床御寒。说实话，我一直不喜欢睡床，更不喜欢睡电褥床。一睡电褥床，我就浑身不舒服，眼涩、口干、喉痒……这不，还没睡几天，唇上就起了泡，几天都没下去。其实，在城里这十几年的冬天，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出身于关中农村，从小睡惯了家里的火炕，所以对火炕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在我们老家，家家户户都有火炕。那种火炕，长约三米，宽约两米，很宽展，不管你怎么睡，都不必担心睡着后从炕上滚下去。北方的冬天是寒冷而漫长的。关中农村，冬天没有火炕是熬不过去的。冬天的傍晚，婆娘们就给火炕喂上麦草秸或包谷秆，点燃之后用扇子把火扇旺，再用炕耙来回捅几下；等炕洞里的柴火充分燃烧之后，再撂进去几锨麦草衣子，关上炕眼门，然后就再也不用管了。晚上喝毕汤，睡在烧热的火炕上，一家人把身子裹在宽厚松软的被窝里，浑身都是暖和的，连骨头都觉得松泛。睡在热炕上，能闻到柴禾燃烧之后的气息、褥子下面的芦席被炕板烤热的气息，还有被子里的棉花受热蓬松之后所散发的气息。伴着这样的气息入睡，会觉得黑夜是漫长的，日子是温暖的，也就睡得踏实而酣畅。到了第二天早上，人都还赖在热被窝里不想起来。婆娘们都很勤谨，早早起来洗漱、扫院、做饭。等男人和娃娃们起来，一晚热腾腾的苞谷糁已用盘子端到了炕边，一家人就围坐在火炕上吃饭，人老几辈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是火炕给我留下的美好印象和奇特感受。

过去，陕西农村人不爱出远门，一是舍不下那一口黏面，再就是离不开“老婆娃娃热炕头”。可见火炕对陕西农村人是多么重要啊！正因如此，所以庄户人家对盘炕很讲究。盖了新房，粉刷了墙面之后，第一件大事就是盘炕。盘炕是一门手艺，不是谁都能盘的。关中农村，几乎每个村都有一两个盘炕盘得好的人。如果本村没有，主人就会在方圆几里打听，请行家过来盘炕。把人请过来之后，好烟好茶好饭招呼着，临走还要再给塞上纸烟和酒；关系不熟的，还要给人家工钱。

盘炕过程挺复杂，一般得一两天才能盘好。在九十年代之前，关中地区大多是土瓦房，火炕也都是用胡基炕坯、麦草节和黄泥砌成的一种建筑。后来，关中农村都兴盖砖瓦房，土炕也就变成了用砖块、楼板和水泥砌就的了。不管用什么材料，火炕的基本构造和原理是永远不变的。火炕一般都在卧室里盘着，三面靠墙。火炕内部建有炕间墙，炕间墙中有烟道，上面覆盖着一层平整的胡基或楼板炕坯，然后再覆盖上一厚层黄泥或水泥抹平，等炕面干透之后，上面铺上一层麦秸秆，再铺上芦席和被褥就可以使用了。火炕的外面有炕眼和烟囱。炕眼是用来煨柴的入口，炕洞里塞满柴火，点燃之后产生的浓烟和热气通过炕间墙时烘热炕面，使炕体产生热量。柴火燃烧之后的浓烟最后从火炕的烟口通过烟囱排出室外。

火炕常会占去卧室的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的面积。虽然面积挺大，但是一般情况下塞上一笼麦草秸或一捆包谷秆，火炕就会热乎一晚上，房间里也会暖和许多。其实，过去关中农村的厨房里还常会带一个套间，这个套间里有一个火炕。这个火炕是和灶房的锅灶连通的。做饭的时候，烟火就会蹿通到炕间里去，炕体也就发热了。如此一来，既实惠又方便。小时候，我家老屋的厨房就有这样一个带火炕的套间。套间和灶房之间的隔墙上还开了一个很小的方洞，母亲把饭做好，通过这个洞口就能递给坐在炕上的家人。炕洞里的空间毕竟是有限的，因此里面的草木灰搁一段时间是要掏一回。草木灰是一种含钾极高的肥料，人们常会把它撒混到农家肥里去。所以，火炕也算是一种比较节能、环保的取暖设施。

“南人习床，北人尚炕”。对于关中乃至整个北方的农村人而言，家家户户都离不了火炕。火炕供人们日常室内起居坐卧，可以说，庄户人家一年四季的室内生活主要是在火炕上。平时没事了，不管白天黑日都在火炕上坐卧；家里来了客，主人问候毕了以后，就会说：“上炕！上炕！”；平日吃饭、睡觉，就连婆娘、姑娘们纳鞋底、扎鞋垫，娃娃们读书、写字、玩游戏也大都是在火炕上。好多农村人生在炕上，也死在炕上，火炕上有他们的喜怒哀乐，有他们的酸甜苦辣，有他们说不完的故事……

火炕的使用在我国北方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2006年4月至11月，河北省文物研究所为配合南水北调工程，对于对河北省徐水县东黑山遗址进行发掘，发掘出一处西汉时期的火炕。因此说，火炕在我国的历史至少应该追溯到2000多年前。如今，尽管各种取暖设施普及了，但北方的农村还保留并使用着火炕。上了年纪的老人是离不了火炕的，到了冬天，老人不睡火炕浑身都是病，一晚上都熬不过去。年轻人现在都慢慢喜欢睡床了，嫌火炕麻烦，温度无法调控。这几年，有些年轻人结婚时说死都不肯盘一个新火炕，兴起买“席梦思”床；可是到媳妇坐月子奶娃的时候，在老人的劝说下又不得不盘起了火炕。

现在很多人在研究健康长寿之道时都去想办法寻找宫廷秘方。据说，沈阳故宫清宁宫里的火炕，那是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睡觉和宠幸妃子的温床，还有北京的紫禁城内皇帝、皇后成婚的坤宁宫就有三个彼此衔接的超级火炕。原来不只是平民百姓睡火炕，皇亲贵族也睡啊！

皇亲贵族睡不睡火炕其实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我也没有兴趣研究它。对于我来说，有着太多的关于火炕的私人记忆。这些记忆，深藏在我的内心深处，常会在这北方寒冷的冬日里不经意间就忽然浮现在我的脑际，让我浑身充满温暖。这是我永远也无法割舍的火炕情结。

有些日子没回老家了，我想念家里的火炕，好想再次睡在母亲烧热的火炕上做一个甜美的梦。

 2011年12月14日于醉墨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