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生于民国三十四年季春,是家中长子——祖父母后来又陆续生了6个儿子,最终成人4个。新中国成立不久,父亲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尽管家境困难,祖父还是让父亲读完了高小。小学毕业,父亲就初闯杭城,终因年龄太小,找不到用工单位,几个月后只能返乡。一年多之后,16岁的父亲再赴杭城,成了省公路局麾下的一名筑路工人。几年之间,他在杭州、长兴、衢州等地修过公路,也在黄岩建过码头。这几年也是国家最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很多单位难以为继,只能精简,父亲也不幸成了其中一员。2011年国家落实精简人员生活补助政策的时候,我带着他和一位同伴前去杭州查询档案。路上听他们聊天,年轻的他们那时并不觉得遗憾,只说当年在单位已是吃不饱饭的状态,想着回家总不至于饿肚子。要知道后来农民与工人会有这么大的差别,说不定当年也像个别被精简的同伴赖在那儿不回来了。 就这样,20岁不到的父亲回乡成了农民,接着又娶妻生子,一辈子不再离开这片土地。大概是因为父亲有些文化又见过世面,所以很快就成了生产队的骨干。自我有记忆起,父亲就已担任生产队长。每天早上,他总是第一个披衣出门,一路走一路吹哨子。在生产队的晒场上等社员聚齐,便分派好工作,各赴劳动场所。傍晚跟几个队委商量好第二天的工作,最后一个回家。 父亲的农活并不是生产队做得最好的,但是大家还是很信任他,他的生产队长一直做到主持完成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分田到户工作,生产队解散为止。农村里不乏各种琐事,吵骂打架也是常有的事,但是对于我的父亲还是很服气的,那是因为父亲处事公正,总是就事论事,并不因为关系亲疏而有所偏斜。尽管身居这个职位,他也从不为自己谋点私利。生产队定工分,从实际能力出发;分发物资,我记得最多的就是分好后抓阄。当时好几家公社办的企业就建在我们生产队的土地上,不时会照顾几个招工名额,然而我的父亲从没有安排他的兄弟亲属进入这些企业,总是在全队挑选最合适的人选。他也从不私下里向这些企业要什么好处。父亲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爱占小便宜的人,他常说:“为了一点好处、几个铜钿,被人说闲话,啥个意思哉。” 父亲身上似乎还有一种天生的对于弱者的同情心。当年生产队里有一个入赘的女婿,被家里压制毫无话语权。后来父亲力排众议,让既是党员又是退伍军人的他担任了队委,提升了他在家中的地位。他在堂叔厂里干活的时候,对于那些前来打工的外地小伙子照顾有加,亲切地称他们为“小江西”、“小四川”。如今近30年过去,已经在这儿扎根的“小江西”依然视父母亲为长辈,逢年过节不忘礼数。家里有几间小平房出租给外来打工者,十多年间父亲从来没涨房租,母亲嘀咕的时候,他总是说:“人家外地人来这儿打工也不容易,住得好好的涨什么房租啊,几块钱对于我们的生活又没什么影响!” 正因为这,他的人缘不错,威信也高,生产队解散后他依然担任村民代表直至两年前。十多年前,他成了村子里年龄最大的男人,于是人们戏称他为“族长太公”,我想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年龄,更是对他为人处世的肯定吧。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我们兄弟俩分别考上了中专、大专,成了跳出农门的人,那是父亲一生的高光时刻。然而生活的压力也渐渐显现,只靠几亩承包地已无法支撑家里的开销。除了农活一无所长的父亲终于放下面子,跟着村里的泥水匠外出做小工。后来堂叔办起了小厂,让父亲去厂里干活,一直干到65岁才回家养老,过上闲散自在的日子。父亲干活踏实不会偷懒,总是颇得好评,而他的就事论事,不知变通的性格也往往会带来些许尴尬。我们常常劝他改变自己,圆融一些,他那如玻璃瓶底一般的镜片后的眼睛(父亲是先天的高度近视)一瞪:“我都这把年纪了,到棺材里再改吧。” 从生产队开始,父亲就是家里的甩手掌柜,除了上交那些可怜的工钱,家里的事一概不管。我的记忆里是母亲撑起了这个家。要强的母亲里里外外一把手,连走路都是风风火火,一路小跑的样子。因为家庭的贫困吵架也是常有的事,那时候我总是同情我的母亲,对父亲的固执死板颇多埋怨。直到自己渐渐成长,才慢慢地理解了我的父亲。他有他自己为人处世的准则,让他改变无疑是在挑战他做人的尊严。观照自己,身上也有父亲的颇多影子,很多时候只是自己不曾觉察而已。 前年的国庆节,父亲被查出患了小细胞肺癌。这个病素有“肺癌恶魔”之称,复发率高,最有效的手段就是不断地化疗放疗。按父亲的意思是不需要治疗,他不想人财两空。在我们的坚持下,父亲一开始做了几次化疗,大半年之后又做了一次免疫疗法。之后他就坚持不再治疗,他说:“要想治好这个病是不可能的,化疗也太痛苦。总归是迟几天早几天的事。能活到现在这样子也算没有遗憾了!” 2021年8月21日,我的父亲,这个普通的中国农民,走完了他平凡的一生,享年77虚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