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的儿子和那些留守儿童

　　年，东杰出生的时候，我在广州还居无定所，也没有固定工作。有工就作，没有工作，就熬着，疲于奔命。因此，东杰在家乡出生，在家乡长到上学，我仍是没有足够的能力把他接到身边。过年回家见到东杰，我自己也没有多少异样的感觉。全村的年轻父母都去了广东，在流水线上按部就班的工作，在厂房或出租房里生活，愿望只是想挣点钱，改善生活，然后改变命运，而目前看起来，这个愿望也很脆弱，经济不好，大家都没了事做，又得回到来处去种田。而十年或二十年的最好年华，换回的只是一场旅行，从他乡回到故乡，虽然故乡已面目全非，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可以跟自己久别的孩子处在一块，有时间陪伴孩子，培养先前不注重的感情，让孩子的心灵有个归依，让父母名副其实，跟孩子一起成长。每次看到东杰的成绩单，我也想回到他身边，让他安心于学习，而不被外界干扰，可是，我又找到了工作，还想趁机多工作几年，多攒一点，于是，又把还乡的机会押后。
　　
　　每次打电话回家，东杰都不愿跟我多说话，只是叫一声“爸爸，”停顿一下，再说“没事就挂电话了”。话一说完，果然就把电话交给了身边的大人。身边的大人说：“他不跟你说话。”我也挂了电话，而担心他身边的大人来。我的父母，满了甲子的一对老人，在地里忙碌了一辈子，本来想这想那，最后也没忙出多少好来，辛苦一生。父亲思想简单，动不动就暴跳起来。我在家里，他也会举起巴掌在东杰面前一边晃，一边威吓“老子两巴掌就罩死你。”在我们那里，只有在打蚊子的时候，才用得上“罩”这一个字。东杰不会表达什么，只是咬了筷头，愣在哪发呆。我下的时候，父亲会不会这样喝斥我，我已没有记忆。我六岁的时候，跟了奶奶生活，每天跟小伙伴们一起出门，踩了牛尾巴上山。而到四年级之后，家里开始养鸭子，我就成了鸭牧童，离了伙伴们，一个人在原野的大河里守着鸭。如果对鸭子有点什么不敬，小则挨竹枝抽，大则捆一手一脚，在房梁上吊起来，宁远人说的“吊半边猪”，一边受抽打，一边受骂。身上被抽出一条一条印迹后，然后再用盐水洗澡。那种痛和受处罚的方式，至今仍让我不能忘记。我不会这样对待东杰，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这样去做，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孩子。我们的父亲也没有权利去这样严格要求孙子，但他的粗暴和简单，仍令我忧心忡忡。
　　
　　东杰的奶奶是一个柔弱的妇女，老了，一身是病，风湿，高血压，老年综合症，都出来了。她自顾不暇，还要操心孩子，这令我既感动又惭愧。我，或者我们村里的一代人，都是对不起老一代人的。我们年头出去了，年尾还不一定回得来。而我们留下的孩子，他们的生活起居、教育、看病、交朋友都是奶奶们一手操持。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城里的人说是“隔代教育”，我觉得这只是其中之一，父母的管教、帮助、关爱，都是老一带人做了，却一直做不到位的地方。社会也很关注这个问题，但至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而我个人想，这是我们这一代农村人所要付出的代价，也将是社会所要面对的问题。我们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但可以预计的是，他们不一定会像我们这样温顺。他们生长的环境，是一个摧毁的过程，像我一样，看到了一切。他们长大，他们摧毁什么，破坏什么，建设什么，维护什么，这一切，犹如我们当初，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到了要换生活的时候，才拿起行囊，走进异乡，拿青春换回底层的生活状态。一年两年，十年又八年，人还没老，又要返乡。经过这一轮，我们才明白，无论走多远，农村才是我们真正的故乡。
　　
　　我们回去了，高兴的只有那些孩子。他们对青山、田野和河流没有兴趣，他们以跟着父母去了哪而引以为荣。他们的血脉里，不知不觉拥有了流动的因子。而我们面对那些崭新的建筑，荒凉的田野，铁板一样的青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痛。他们不管这些，他们追逐的，是有什么好玩的，不一定跟父母玩，也不要跟爷爷奶奶玩，他们自己玩。那么小，就开始不合群，其结果令人震撼，有的掉进了土窖，有的掉进河里溺亡，有的半天不发一言，有的自顾自玩。我们跟自己的孩子，一开始陌生，到现在无法弥补。这是我们忽视的，现在已是惩罚。孩子们，不是我们扔下你们不管不顾，也不是父母十分的狠心，是生活需要，父母在那时别无选择。面对你们，父母只有愧疚和无奈，尽力将遗憾缩小，想尽办法不给你们留下创伤。
　　
　　东杰，我想告诉你，爸爸或者妈妈离你很远很远，你看不到，但爸爸能感觉到，并且告诉你，其实，无论爸爸在那里，你都和爸爸的眼睛一样，爸爸爱护你，也想爱护眼睛一样，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其他的孩子也是一样，远方的父母也一直把你们当作眼睛，在爱护着，也在让你们看着家乡一点一滴水的变化，是时间和生活，在让家乡的一切变得不同以往。那时父母的心愿，让你们有一个不同父母的生长环境。为了这些，父母已经背叛了许多心愿，已经义无反顾，在所不辞，赴汤蹈火，今天，只求得你们一点谅解，我们离开你们，仅仅是为了尝试，尝试一次开拓，也没想到，开拓会如此沉重！东杰，我的孩子们，这是父亲的本愿，不被父亲掌握，父亲心甘情愿，为家，为你，为生活，为明天，父亲愿意承担你们的指责和愤怒，父亲已没有选择，父亲愿意承担所有的不是。
　　
　　那里的风景已经改变，是在父母手里改变的，如果，你们长大了，你们也可以去改变，改成什么样，父母亲毫无怨言。你们孤独的成长了那么久，你们忍受了那么久，你们盼望了那么久，你们追逐了那么久，你们付出了那么久，你们有权利决定自己的未来。可是，爸爸有一个愿望，对湘南那一块土地，爸爸希望，希望像爸爸爱你们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湘南的那一切。爸爸没有其他的要求，只要你们快乐，只要你们愿意，你们可以忘记一切，别糟蹋未来，未来，始终都是你们的。孩子，你听见爸爸的心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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