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 李朝元 故乡的丧祭习俗 与悲摧的生命思考
清明节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之前妻子家每年过清明节都不去扫墓,只是到了她父亲去世后才有了这个活动。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没有墓上哪扫?
没有先祖墓地是她一家的事还是普遍家庭的事在这里暂且放一放,先说说我故乡的丧葬和祭祀习俗,以及它背后的文化成因。
故乡在广西宜州市龙头乡。为什么说到乡一级?因为我自小在那里长大,自十五岁才离开它,离开它之前没有去过乡外任何地方居住和生活。所以写就这篇小文仅是“一乡”之见,“一眼”所见。自是小孩,未免有记错的地方,有张冠李戴之谬。
在这里只就两地(家)——故乡和妻子家的丧祭习俗悟出的一点体会,以此叩问生命!生之意义何在?死之欲望何从?为什么活着?等等。谈一点个人浅薄之见。
记得第一次接触丧事是街坊的一位老人去世。下葬的时候我们一帮小孩跟着去玩,一路上哀嚎声声自在情理之中。来到墓地,一个土坑出现眼前,四周是刚挖出的新黄土,土坑里用火砖砌了个拱形墓穴,只砌了一大半,留着的一小半待棺材放下后封上。最吸引我们小孩的是怎么把死人放进墓坑里。然后怎么封上土,做成坟墓。
死者家属完成一系列葬俗程序后,亲戚朋友就用麻绳吊起棺材,徐徐落下。然后砌上火砖,家人培上土,嚎啕之声达到高潮。我不知道跟着一起过去玩的小伙伴是否自始至终都看完了整个程序,反正我看完了。往回走的路上我们跟在丧葬队伍后边。小伙伴们说这说那,有的说看见鬼神伸出手把棺材接下去。有的说是死者自己走下去的。有的说是师公把死者从棺材里唤醒,引他走下去的。等等,说法各异。我猜测他们或许没看到整个过程,或许看到了却故作神秘,用谎言惑众。而我则将亲眼见到的过程和盘托出。一个大人听到后拍着我的脑袋,说:你倒霉了。晚上有鬼叫你!祸及千年!
“祸及千年”?小孩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鬼”才是我最害怕的事情。小时候常听老人讲鬼的故事。白发、长舌、核桃眼。来无影,去无踪。晚上摸你的脸,喝你的血等等。至此再不敢去看下葬的丧事。且“鬼”的恐惧缠绕我一直到成年。
有一年,丧葬的事轮到我们家。叔公没有后代,他去世的时候是我给他捧的灵位。记得我刚上小学,姑妈把我从学校拖去。丧事程序完全忘记,只记得叔公的棺材停放在他家正厅,供亲戚朋友悼念祭拜。祭拜要进香和上蜡烛,我和表姐在十字街口卖香和蜡烛。亲戚朋友从我们这里将一把把香和蜡烛买了过去。香盆和蜡台都燃满了,买过去的香和蜡烛只放在边上的案台上,叔公家那边再一把把送过来。这样来来回回,然后一把把钱收进来。这是叔公去世时祭拜的场面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大约过了几天,准备出殡,亲戚们移开叔公的棺材盖,用手试了试,确定老人的确断气,然后钉上钉子,等第二天出殡。出殡时我披麻戴孝,捧着灵位。下葬的时候大人就让小孩走的远远的,不许看,不许靠近。又过了几天叔婆领着我拿着叔公的衣服到墓地焚烧祭拜。一场葬礼算是结束。
还有一次,村上一位老人去世,儿孙们个个举着旗幡,排着长队,轰轰烈烈。吹响唢呐,哭天嚎地,哀声撕肝裂肺。这是我见到的故乡最隆重的葬礼。
还有一次,一个远房亲戚上山砍柴不慎跌山而亡。作丧事的时候,家家送去礼包,多的四块五块,少的两块三块。我家经济拮据,只送一块钱,被亲戚退回。听祖母嘟囔:人家嫌少了。后来不知从哪借的钱,送去了三块,亲戚家才收下。记得作完丧事亲戚家摆了一条街的丧宴,门板作桌子,一桌接一桌。爷爷吃完丧宴酒,给我拿回一个“打包”。赴宴的人吃酒回来,主办方将上好的饭菜一样一点用芋萌叶包好让他带回,称为打包”。这件事情我记忆不清,一次和父母聊天时我将它说成“婚事”。在我的脑子里,只有结婚之类的喜事才可以设宴吃酒。母亲疑问,说:不对吧,结婚哪有用门板当宴桌的。我问亲戚跌山这件事有吧。母亲说有!后来和小舅通电话聊天说到亲戚跌山的事,小舅说:是,当初是这样操办丧事的。这件事情并非我记忆中的婚事,而是丧事。至此得以纠正。故乡的习俗,红事红办,有时白事也红办。年过八旬的老人自然而亡,一般都当作红事来办。可这位亲戚是跌山而死却大摆宴席,我至今不明白其中道理。
在故乡,年过六旬要给自己准备棺材。材质好,木材厚,漆过上好的桐油,主人才放心,也是引为骄傲的事情。叔公去世后叔婆给自己准备了一口上好的棺材,放在家里,临时用来盛米。这在习俗之外的人来看是不可接受的事情。可故乡的习俗就是这样。我家老人没有给自己准备棺材却准备了一块上好的墓碑。记得小时候,这块墓碑先是放在水缸下边当垫脚的石块,后来爷爷把它移到屋檐下,用光洋(袁大头)来研磨抛光,爷爷磨累了让我磨。据说墓碑磨得越光,苔藓越难在上面生长,长年累月墓字如新。抛光又数光洋最好,铜和铁都无法和它相比。因为银元中的银比铁和铜抗氧化,不易长锈,抛光过程银渗透进石头的微孔里,石头的氧化面积就会减少很多,苔藓就难以附着生长。那块墓碑一直在我家屋檐下存放了十余年。祖父爱好象棋,平时一帮乡人聚集屋檐下,以墓碑为“擂台”,你上我下,胜负难定。我家门口成为游戏、玩耍的聚集场所。
还有祭祀。每年清明,再忙,事情再多,家家户户都将它放下,祭祀先人被当做第一要事来做。故乡有壮汉苗瑶水等各民族混居,所以祭祀文化差异很大。我家先祖是湖南移民过来的汉族,习俗相对简单。杀鸡,煮肉,做豆腐圆、红米饭。这是主要的祭品。鸡必须是整只鸡,鸡头打个弯,弯处夹着一块凝固的鸡血。猪肉成条,每条一斤左右。来到坟茔,割去荆棘和蒿草,培上新土,整理墓周掉落的石块。祭祀时鸡成跪拜状放在盘子上,猪肉顺着放。在坟头压上用鸡血洒过的钱纸,再洒过酒水,叩头跪拜。待祭香烧过三分,便可离去,再到下一处用同样的方式祭祀。祭祀完最后一个先祖,跋山涉水的,身体已显几分疲惫,搉下几根树枝当筷子,席地而坐,红米饭就着祭祀的辅材吃。完整的祭品,比如鸡、猪肉是绝对不能吃的。虽然累了一天,但有美味诱惑,所以,对于小孩清明祭祀是件高兴的事。
时间已过去几十年,当年故乡的习俗是否还在?问过同学亲友,都说实行火葬,习俗改了很多,但仍然部分存在。分什么人,有的人讲究,有的人不太讲究。讲究的人大多数在农村。
此时想起父亲的生前嘱托,让我们在他百年之后将骨灰安葬在故乡。母亲没有这样的要求。父亲革命一生,我知道他的要求并非处于“陋习”,而是处于对故土的思念。叶落归根是习俗更是背井离乡的游子对于亲人的思念,对于故土的眷恋。
习俗由情感而生。众多的情感汇聚成的寄思行为并传承就成了习俗。
回到文章开头。妻子家怎么会没有祖坟供后人祭祀?她家是外地迁来?先祖的坟墓不在本地?或者不知道祭祀的习俗?或者只是她没参与过祭祀先祖的活动?
都不是。她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本地人。现在居住的地点就是祖屋位置。她的父辈有兄弟姊妹八人,男女各四,父亲最小。据妻子说她大爷和父亲相差十几岁,从小只见过这个和她们一起住在祖屋的大爷。其他大爷、大娘和他们的后代从未见过,也没听父亲讲过他们的去向。她听母亲说曾经有过一个二大爷从附近的大城市来认祖,进门喝过茶水便匆匆离去。我问什么原因?妻子说,谁知道!可能是看我家穷,或者是他家穷。穷看穷,没有留恋也没有寄托,更没有依托,由此做罢。就此一人,就此一次,再也没有亲戚来往过。我问,这么多在外的父辈没有一个回来祭祖?妻子说不是给你说过没有祖坟,没有祖坟怎么祭祖?
事情回到和她们一起居住祖屋的大爷。问那个大爷也没有坟墓? 妻子说没有。大爷去世时是父亲拉出去埋的。
埋在何处?没有堆坟?
妻子说找了个荒郊野外随便一埋,也不做记号!就是她父亲当年去世,几个姊妹找了一位远亲家的玉米地挖了个坑掩埋了事。这件事我记得,当初我也曾参与。后来姊妹们都有了子辈,有了孙辈,想起给父亲立个墓,才凑钱买了块墓地将父亲迁葬。因为当初没留坟堆,起坟迁葬的时候费了很大力才找到坟址。再后来做清明和妻子去过几次,程序是:放鞭炮,按姊妹年龄由大到小轮着叩拜。如此简单!
岳父去世是十几年前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妻子说能给父亲立个坟,能记住父亲掩埋的墓地就不错了。
知道了妻子家的丧葬和祭祀习俗,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生命的离去竟然如此悲摧。是不是只有她们家这个样?在外的几个大爷、大娘家也这个样?还是当地习俗本来这样?
画在脑子里的问号实在太多。没有功夫去探讨当地习俗,也没有兴趣去探讨她家在外谋生的几个大爷、大娘以及大爷、大娘的后代遵循的习俗。就我知道的,她家庭的这种做法让我难以理解。
小时候做清明,记得有个叔公太(曾祖父的弟弟),他的坟茔处是一块风水宝地,四周山青水秀。稍长,知道“叔公太”并非亲叔公太,是和曾祖父一起从湖南过来谋生的同乡,并非我家亲属。因终身未娶,无后代也没有亲人,去世的时候曾祖父将他当做自家亲人,找了这块风水宝地埋葬,代代祭祀。
相距千里,同属中华文明,丧葬和祭祀习俗差别竟然如此之大?
与她家姊妹们的文化构成有关?
看来不是。家庭里有大学生、中专生。有企业干部,也有国家公务员。
与感情有关?不协调吗?
看来也不是。一家老少穷时相互扶持,相互接济。富时谦让有礼,彼此念想。从来未见她们争吵闹纠纷。她母亲去世留有一处房产,不多的储蓄,都是相互谦让,共同的意见是平分。可分到手后却以自己名分留给更需要的姊妹。家父革命了一辈子,听说后连连称赞,说她家家风好,教育子女有方。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再也找不出理由否定她家的这种“异类”的文化存在。只好往习俗上想。或者往“穷”上推。
她们家是穷了点,父亲一人肩扛养育全家七个孩子的责任。妻子说,她的学费都由政府免单,所以学习非常努力。父亲看见压在玻璃板下的都是妻子当学生干部的合影,转过头把我贬一顿。一家的生活好起来是在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之后。现在家家生活小康。青岛的房价在山东首屈一指,可她家姊妹个个保有自己的住房。多的七八套,少的也有两三套。
把”穷”归结为她家庭丧葬、祭祀习俗的“异类”,看来也是“此路不通”。
小时候写作文,写到“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祖父将我这句话改正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难道我们家不穷吗?妻子家尚有祖屋可以安居,可我们家解放前近一百年,居无住所,到处流浪,土改时才分得地主家的两间草房。可先辈们却把一件件葬祭之事办得非常习俗。
我无从寻找妻子家对待丧葬、祭祀的“异类”根源。只就生命的来去高喊一声赞美,然后低头一声叹息!先辈的伟大在于她们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子嗣,生之蓬勃。可也看到生之哀惋,死之悲摧!我在这里用“悲摧”而不用“悲催”。因为前者之悲更具强烈的摧毁性冲击。
其实,生和死的意义在哲学层面历来各持己见,甚至对立。唯物主义对生命持有积极向上,生之伟大,死之光荣的生命观,人生观。而某些宗教教义却视生为“罪”。生而有罪,是原罪,与生俱来。所以,活着就是在赎罪,受苦受难是生之过程。死后罪灭,升入天堂才有快乐可言。
“死去原知万事空”是陆游最后的诗句。死了,什么都没有。未免惋惜,空落落的。但是“家祭无忘告乃翁”却突显家国情怀。丧葬和祭祀概不例外。略有区别的是“家国”和“情怀”。“情怀”是普天之下普通子民简单又突出的重点。
我在前面说:众多的情感汇聚成的寄思行为并传承就成了习俗。在重新思考过故乡和妻子家的“丧葬和祭祀”习俗之后,对这句话略有纠正。因该附加三点:一是经济因俗(并非因素),这句话不好说得太透,就用例子说明。比如我家一块钱的尴尬。二是思想观念。寄思的方法有多种,如果排除了习俗的惯性,习俗的迷信。天下之大,方法之多,又何必囿于一处?何必限于一种?三是观感的炫耀。“隆重”可能是内心情感需要的表达,也可能是虚荣需要的表达。内心的所思所想谁能知道!
先祖是伟大的,赋给后嗣生之生命。养育之恩更是感天动地。所以,寄思成为后人感恩怀想的绵绵情流。以什么样的习俗?什么样的方法?何时何地?祭出我们的寄思。我的看法:因人而异,因地而异,因时而异。
写出此文,也是用我的情思遥祭故乡我的先祖。特别是抚养我长大成人的祖父、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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