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书 每年至少两次回故乡,临近故乡,都是同样的心境——“近乡情更怯”。在老家待上一两天,这种“怯”才慢慢消褪。路上经常会碰到些陌生的面孔,不是谁家的亲戚,就是陪读的房客,或是我离乡后长成的后辈。 我们的村庄,原来是种菜的郊区,现在变成澧州新城的一个城中村了。 原来的田野上,盖着豪华小区和贵族学校,小区里种着景观树,我的油菜花碗豆花不见了,从前在黄昏的菜地里,在开着小黄花,挂着翠绿苦瓜的竹棚下面,静静地听蛙鸣虫叫的乐趣,只有在梦中去寻了。村里的小道上,铺着平平整整的水泥路,可我总是想起从前的泥巴路。我们这个地方的土壤沙质,雨后平路上不会积水,赤脚踩在小路上,脚也不会脏。“松间沙路净无泥”,就是这样的景况。低洼一点的地方,站久一会,脚会慢慢陷到沙土里,抬起脚,留下脚印的地方会积上薄薄的一层水。 以前村子里种得多的是柚子树(土话抛得树)、栾树和苦楝树(土话面树,结的果叫面树果儿),柚子花香浓郁,果肉味酸,汁多,用村里人自己的话说,就是“酸得出儿来”,杨万里如果来过这里,一定会将“梅子留香软齿牙”改为“柚子留香软齿牙”了。栾树平时是没有人注意的,只是秋季的某一天,你发现屋角、天际全是黄褐色,焦糖色,土黄色,明黄色等各种深浅不一的含黄的色彩,明媚又温暖,你知道栾树结果了,果实的外形像菇娘。苦楝树在春节开花,每次在临澧站下火车,一阵花香就会扑鼻而来,深吸一口气,然后搜寻那淡紫色的小花,一簇簇,一团团,养眼又怡神。然后坐上中巴回家,沿途在村边院落时时都会发现一棵两棵苦楝树。也许它的经济价值并不高吧,并不见哪里有成片成行的种它,但仅仅在春天里绽放一次,也足够缤纷我思乡的梦了。 现在的村子里,苦楝树基本不见了,只有阿妹屋旁边还有一棵高高的栾树。阿妹是我两小无猜的发小,白天在一家车行做饭,基本不在家,我常在妈妈家门口望着这棵绚烂的栾树发呆。其余的人家,门口种的不是柚子树,就是白玉兰,白玉兰是村子变成城中村后才开始种的花树,开硕大的白色花朵,状如白莲,也很美,可我总觉得它不够亲切。 大伙常聚集在杨明家和小妹姨家门口。杨明家门口多半是中青年,小妹姨家门口多是中老年。两家中间隔着一个黄家,人多时,不是主角的人散落在黄家门口,村里人戏称这一带是本村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国家大事、国际形势多半从手机上看了,本市本县的新闻、家长里短的流言蜚语,还未证实的小道消息,都从这里传播。天热的时候主人家门前摆上一张桌子,吆喝一下“开饭了”,有人探过头来看吃什么菜,主人会问,“吃不?”“吃过了?”便不再问。有时桌上空位,也会有人坐上去,不吃,就看主人家的吃相,评论菜的品相,主人也由他去。杨明是个勤快人,做卷闸门安装、维修生意,每天骑着摩托车进进出出,你坐也好,聊也好,他忙他的,门口放着椅子,随你坐,他并不作陪。老婆农菊,温和贤惠,忙着家里家外收拾,偶尔坐一坐,来人再添把椅子,从不多说话,也没有主人光环。小妹姨家门口的中老人,常常坐着坐着就凑成了一桌,打牌的对不打牌的人说声“少陪了”,说笑着就走进偏屋开台去了。有时差个牌腿,会向着杨明家的门口扯着脖子喊:三缺一,有人没有?基本都有回应。牌桌凑成,其余的人便也慢慢散去。 顺着村子这条主路,再往前走几步,有一处残破的断墙,上面爬满野生的藤蔓,墙角一边种着小片青菜,来来往往的人除了瞟几眼青菜的长势,很少有人会再对这断墙生出点什么感觉。这里曾是我们的队屋,从前村里真正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主场有个茶馆,门前空地上经常会放露天电影。茶馆时常有人说书,小时候常坐在昏暗的屋角,听《郭子仪》、《三侠五义》、《说唐》等,说书人的老烟嗓,每篇章节前的吟唱,说书过程中掺杂的家乡土味的插科打诨的对鼓词儿,对我这个黄毛小丫头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估计我的历史、文学的启蒙便来源于此。 今年国庆回家,这天经过杨明家门口,与人打招呼,突然蹲着的一个人抬头看我:赵妹姐你也回来了!面孔有点熟悉,神情是陌生的,操着夹生澧县口音,原来是张妹!饱满的脸部轮廓一点没变,只是不见了稚嫩和乡土气息。她正给她妈扎银针。因家境贫寒,她初中时离家,投奔贵阳的伯父,后来学医,自己开了诊所、药店,结婚生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每次回乡,总能听到她的消息:接她妈享福去了.....村里的杨云去她那边做事去了......谁家办喜事张妹回来了.....张妹提了一箱牛奶来看我妈......给她妈扎完针,她站起身来,身材也保持得很好。随便闲聊几名,她一眼睃到了先英妈妈露出的小腿,“哎呀,先英妈妈,你的静脉曲张很严重哦,恼火哦!” “是啊,这几天正打算去做手术。” “手术可别轻易去做啊,我认识的一个人,手术做完人也没了。” “这么吓人哪,那要怎么治?” “来,我今天刚好带着针,帮你先扎一扎,你看看效果怎么样。你这个情况太恼火了。” “那真感谢你呀丫头!我就怕去医院,拖了好久了。” 然后扎针,其实是放血,并不是标准意义的扎穴位。最后抹上一种黄色的药水,包上保鲜膜,大家开玩笑说新鲜火腿制作完成,可以放冰箱了。又心不在焉闲聊几句,过一会儿问先英妈:感觉怎么样?回答说在发烧。张妹很满意地说:明天应该就会感觉好很多。过一会,惊叹:你们看,突出的血管是不是基本上消肿了?大家也随喜赞叹,戏谑先英妈省了几千块。这时有人说:杨明你爸不也静脉曲张吗?不顺便也要张妹治一治?这时又是一阵热闹,到处找杨明爸。有人说杨明爸去街道收垃圾还没有回来,杨明便骑上摩托车突突突去找了。大家众星捧月般地围着张妹和她妈,夸张妹造福乡里,夸她妈养了个好女儿。 这时我突然明白了每次回乡情怯的缘由了。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